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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騙 遭薄幸淑女蒙冤


  我回到家時,原來文琴坐在那里等我。我問在茲找我做甚么。在茲道:“就是車老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奉請的。”我對文琴道:“你也太性急了,他說下午才得回家呢。”文琴道:“我另外有事和你商量呢。”我問他有甚么事時,他卻又說不出來,只得一笑置之。捱到中飯過后,便催我同去;及至去了,惲洞仙依然沒回來。我道:“算了罷,我們索性明天再來罷。”
  文琴正在遲疑,恰好門外來了一輛紅圍車子,在門首停下,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洞仙。一進門見了我,便連連打拱道:“有勞久候!失迎得很!今天到周宅里去,老中堂倒沒有多差使,倒是叫少大人把我纏住了,留在書房里吃飯,把我灌個稀醉,才打發他自己的車子送我回來。”說罷,呵呵大笑。又叫學徒的:“拿十吊錢給那車夫;把我的片子交他帶一張回去,替我謝謝少大人。”說罷了,才讓我們到里面去。我便指引文琴与他相見。彼此談得對勁,文琴便扯天扯地的大談起來,一會儿大發議論,一會儿又竭力恭維。我自從相識他以來,今天才知道他的談風极好。
  談到下午時候,便要拉了洞仙去上館子。洞仙道:“兄弟不便走開,恐怕老中堂那邊有事來叫。”文琴道:“我們約定了在甚么地方,万一有事,叫人來知照就是了。你大哥是個爽快人,咱們既然一見如故,應該要借杯酒敘敘,又何必推辭呢。”洞仙道:“不瞞你車老爺說:午上我給周少大人硬灌了七八大鐘,到此刻還沒醉得了呢。”文琴道:“不瞞你大哥說:“我有一個朋友從湖北來,久慕你大哥的大名,要想結識結識,一向托我。我從去年冬月里就答應他引見你大哥的,所以他一直等在京里,不然他早就要赶回湖北去的了。今儿咱們遇見了,豈有不讓他見見你大哥之理。千万賞光!我今天也并不是請客,不過就這么二三知己,借此談談罷了。”洞仙道:“你車老爺那么賞臉,實在是卻之不恭,咱們就同去。不過還有一說,你佇兩位請先去,做兄弟的等一等就來。”文琴連忙深深一揖道:“老大哥,你不要怪我!我今儿沒具帖子,你不要怪我!改一天我再肅具衣冠,下帖奉請如何?”洞仙呵呵大笑道:“這是甚么話!車老爺既然那么說,咱們就一塊儿走。不過有屈兩位稍等一等,我干了一點小事就來。”文琴大喜道:“既如此,就請便罷,咱兩個就在這里恭候。”我道:“我卻要先走一步,回來再來罷。”文琴一把拉住道:“這是甚么話!我知道你是最清閒的,成天沒事,不過找王老頭子談天。我和你是同院子的街坊,怎么好拿我的腔呢。”我道:“這是甚么話!我是有點小事,要去一去。你不許我去,我就不去也使得,何嘗拿甚么腔呢。”洞仙道:“既如此,你兩位且在這里寬坐一坐,我到外面去去就來。”說罷,拱拱手,笑溶溶的往外頭去了。
  這一去,便去得寂無消息,直等到天將入黑,還不見來,只急得文琴和熱鍋上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得洞仙來了,一迭連聲只說:“屈駕,屈駕!實在是為了一點窮忙,分身不開,不能奉陪,千万不要見怪!”文琴也不及多應酬,拉了便走。出了大門,各人上了車,到了一家館子里,揀定了座,文琴忙忙的把自己車夫叫了來,交代道:“你赶緊去請陸老爺,務必請他即刻就來,說有要緊話商量。”車夫去了。這邊文琴又忙著請點菜。忙了一會,文琴的車夫引了一個人進來,文琴便連忙起身相見,又指引与洞仙及我相見,一一代通姓名。又告訴洞仙道:“這便是敝友陸儉叔,是湖北一位著名的能員,這回是明保來京引見的。”又指著洞仙和儉叔說道:“這一位惲掌柜,是周中堂跟前頭一個体己人,為人极其豪爽,所以我今儿特為給你們拉攏。”說罷,又和我招呼了几句。儉叔便問有煙具沒有,值堂的忙答應了一個“有”字,即刻送了上來,把煙燈剪好,儉叔便躺下去燒鴉片煙。我在旁細看那陸儉叔,生得又肥又矮,雪白的一張大團臉,兩條縫般的一雙細眼睛。此時正月底邊,天气尚冷,穿了一身大毛衣服,竟然象了一個圓人。值堂的送上酒來,他那鴉片煙還抽個不了。文琴催了他兩次,方才起來坐席。文琴一面讓酒讓菜,一面對了儉叔吹洞仙如何豪爽,如何好客;一面對了洞仙吹儉叔如何慷慨,如何至誠。吃過了兩樣菜,儉叔又去煙炕上躺下。文琴忽然起身拉了洞仙到旁邊去,唧唧噥噥,說了一會話,然后回到席上招呼儉叔吃酒。儉叔又抽了一口,方才起來入席。洞仙問道:“陸老爺歡喜抽兩口?”儉叔道:“其實沒有癮,不過歡喜擺弄他罷了。”這一席散時,已差不多要交二鼓,各人拱揖分別,各自回家。
  從此一連十多天,我沒有看見文琴的面。有一天,我到洞仙舖里去,恰好遇了文琴。看他二人光景,好象有甚事情商量一般。我便和洞仙算清楚了一筆帳,正要先行,文琴卻先起身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天問了實信再來回話罷。”說罷,作辭而去。洞仙便起身送他,兩個人一路唧唧噥噥的出去,直到門口方休。洞仙送過文琴,回身進內,對我道:“代人家辦事真難!就是車老爺那位朋友,甚么陸儉叔,他本是個一榜,由揀選知縣,在法蘭西打仗那年,廣西邊防上得了一個保舉,過了同知、直隸州班,指省到了湖北;不多几年,倒署過了几回州縣。這回明保送部引見,要想設法過個道班,卻又不愿意上兌,要避過這個‘捐’字,轉托了車老爺來托我辦。你佇想,這是甚么大事,非得弄一個特旨下來不為功,咱們老中堂圣眷雖隆,只怕也辦不到。他一定要那么辦,不免我又要央及老頭子設法。前几天拜了門,是我給他擔代的,只送得三撇頭的贄見。這兩天在這里磋磨使費,那位陸老爺一天要抽三兩多大煙,沒工夫來當面,總是車老爺來說話,凡事不得一個決斷。說了几天,姓陸的只肯出八竿使費。他們外官看得一班京官都是窮鬼,老實說,八千銀子誰看在眼里!何況他所求的是何等大事,倒處處那么慳吝起來!我這几天叫他們麻煩的彀了,他再不爽爽快快的,咱們索性撒手,叫他走別人的路子去。”正說得高興時,文琴又來了,我便辭了出去。
  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八月。我一面打發李在茲到張家口,一面收拾要回上海一轉,把一切事都交給亮臣管理。便到伯述那邊辭行。恰好伯述因為暢怀往上海去了,許久并未來京,今年收的京版貨不少,也要到上海去,于是約定同行。雇了長車,我在張家灣、河西務兩處也并不耽擱,不過稍為查檢查檢便了。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樓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為天津還有點事,未曾同行。安頓停當,先去找杏農。杏農一見我,便道:“你接了家兄的信沒有?”我道:“并未接著,有甚么事?”杏農道:“家兄到山東去了,我今天才接了信。”我道:“到山東有甚么事?”杏農道:“有一個朋友叫蔡侶笙,是山東候補知縣,近日有了署事消息,打電報到上海叫他去的。”我不覺歡喜道:“原來蔡侶笙居然出身了!我這几年從未得過他的信,不知他几時到的山東?那邊我還有一個家叔呢。”杏農道:“家兄給我的信,說另有信給你,想是已經寄到京里去了。”我稍為談了一會,便回到棧里,連忙寫了一封信入京,叫如有上海信來,即刻寄出天津。把信發了,我又料理了一天的正事。
  次日下午,杏農來談了一天,就在棧里晚飯。飯后,約了我出去,到侯家后一家南班子里吃酒(天津以上海所來之妓院為南班子),另外又邀了几個朋友。這等事本是沒有甚么好記的,這一回杏農請的都是些官場朋友,又沒有甚么唐玉生的竹湯餅會故事,又何必記他呢。因為這一回我又遇了一件奇事,所以特為記他出來。
  你道是甚么事呢?原來這一席中間,他們叫來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時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嬌語。內中卻有兩個十分面善的,非但言語聲音很熟,便是那眉目之間,也好象在那里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回思我近來在家鄉一住三年,去年回到上海,不上几天,就到北邊來了。在上海那几天,并未曾出來應酬,從何處見過這兩個人呢。莫非四年以前所見的;然而就是四年以前,我也甚少出來應酬,何以還有這般面善的人呢。一面滿肚子亂想,一雙眼睛,便不住的釘著他看。內中一個是杏農叫的,杏農看見我這情形,不覺笑道:“你敢是看中了他,何不叫他轉一個條子?”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看見他十分面善,不知從何處見來。他又叫甚么名字?”杏農道:“他叫紅玉。”又指著一個道:“他叫香玉。都是去年才從上海來的,要就你在上海見過他。”我道:“我已經三年沒住上海了,去年到得一到,并沒有出來應酬,不上兩天,我就到這邊來了,從何見起。”杏農道:“正是。你去年進了京,不多几天,我就認識了他,那時候他也是初到沒有几天。”我听了這話,猛然想起這兩個并非他人,正是我來天津時,同坐普濟輪船的那個庄作人的兩個小老婆,如何一對都落在這個地方來。不覺心中又是怀疑,又是納罕,不住的要向杏農查問,卻又礙著耳目眾多,不便開口。直等到眾人吃到熱鬧時,方才离了座,拉杏農到旁邊問道:“這紅玉、香玉到底是甚么出身,你知道么?”杏農道:“這是這里的忘八到上海販來的,至于甚么出身,又從何稽考呢。你既然這么問,只怕是有點知道的了。”我道:“我仿佛知道他是人家的侍妾。”杏農道:“嫁人复出,也是此輩之常事。但不知是誰的侍妾?”我道:“這個人我也是一面之交,据說是個總兵,姓庄,號叫作人。”杏農道:“既是一面之交,你怎么便知道這兩個是他侍妾?”我便把去年在普濟船上遇見的話,說了一遍。杏農想了一想道:“呸!你和烏龜答了話,還要說呢。這不明明是個忘八從上海買了人,在路上拿來冒充侍妾的么。”我回頭想了一想當日情形,也覺得自己太笨,被他當面瞞過還不知道,于是也一笑歸座。等到席散了,時候已經不早,杏農還拉著到兩家班子里去坐了一坐,方才雇車回棧。
  叩開了門,取表一看,已經兩點半鐘了。走過一個房門口,只見門是敞著的,門口外面蹲著一個人,地下放著一盞鴉片煙燈,手里拿著鴉片煙斗,在那里出灰;門口當中站著一個人,在那里罵人呢。只听他罵道:“這么大早,茶房就都睡完了,天下哪有這种客棧!”一回眼看見我走過,又道:“你看我們說睡得晚了,人家這時候才從外面回來呢。”我听了這話,不免對他望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京里車文琴的朋友陸儉叔。不免點頭招呼,彼此問了几時到的,住在几號房,便各自別去。
  次日,我辦了一天正事,到得晚飯之后,我正要到外面去散步,只見陸儉叔踱了進來,彼此招呼坐下。儉叔道:“早沒有知道你老哥也出京;若是早知道了,可以一起同行,兄弟也可以靠個照應。”我道:“正是。出門人有個伴,就可以互相照應了。”儉叔道:“象我兄弟是個廢人,哪里能照應人,約了同伴,正是要靠人照應。這一回雖說是得了個明保進京引見,卻賠累的不少。這也罷了,這回出京,卻又把一件最要緊的東西失落了,此刻赶信到京里去設法,過兩天回信來,正不知怎樣呢。”我道:“丟了東西,應該就地報失追查,怎么反到京里去設法呢?”儉叔歎道:“我丟了的不是別的東西,卻是一封八行書,夾在護書里面。那天到楊村打了個尖,我在枕箱里取出護書來記一筆帳,不料一轉眼間,那護書就不見了;連忙叫底下人去找,卻在店門口地下找著了,里面甚么東西都沒有丟,單單就丟了這封信,你說奇不奇呢。你叫我如何報失!”我道:“那么說,就是寫信到京里也是沒用。”儉叔道:“這是我的妄想,要想托文琴去說,補寫一封,不知可辦得到。”我道:“這一封是誰的信呢?”
  儉叔道:“一言難盡!我這封信是化了不少錢的了。兄弟的同知、直隸州,是從揀選知縣上保來的,一向在湖北當差。去年十月里,章制軍給了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到了京城,遇了舍親車文琴,勸我過個道班。兄弟怕的是擔一個捐班的名气,況且一捐升了,到了引見時,那一筆捐免保舉的費是很可觀的,所以我不大愿意。文琴他又說在京里有路子可走,可以借著這明保設法過班,叫我且不要到部投到。我听了他的話,一耽擱就把年過了。直到今年正月底,才走著了路子,就是我們同席那一個姓惲的,煩了他引進,拜了周中堂的門。那一份贄見,就化了我八千!只見得中堂一面,話也沒有多說兩句,只問得一聲几時進京的,湖北地方好,就端茶送客了。后來又是打點甚么總管咧、甚么大叔咧,前前后后,化上了二万多,連著那一筆贄見,已經三万開外了!滿望可以過班的了,誰知到了引見下來,只得了‘仍回原省照例用’七個字。你說气死人不呢!我急了,便向文琴追問,文琴也急了,代我去找著前途經手人。找了十多天,方才得了回信,說是引見那天,里頭弄錯了。你想里頭便這樣稀松,可知道人家銀子是上三四万的去了!后來還虧得文琴替我竭力想法,找了原經手人,向周中堂討主意。可奈他老人家也無法可想,只替我寫了一封信給兩湖章制軍,那封信卻寫得非常之切實,求他再給我一個密保,再委一個報銷或解餉的差使云云,其意是好等我再去引見,那時卻竭力想法。我得了這一封信,似乎還差強人意,誰知偏偏把他丟了,你說可恨不可恨呢!”
  我听了他這一番話,不覺暗暗疑訝,又不便說甚么,因搭訕著道:“原來文琴是令親,想來總可以為力的。”儉叔道:“兄弟就信的是這一點。文琴向來為朋友辦事是最出力的,何況我當日也曾經代他排解過一件事的,他這一回無論如何,似乎總應該替我盡點心。”我道:“既如此,更可放心了。”嘴里是這樣說,心中卻很想知道他所謂排解的是甚么事。因又挑著地道:“這排難解紛最是一件難事,遇了要人排解的事,總是自己辦不下來的了,所以尤易感激。文琴受過你老哥這個惠,這一回一定要格外出力的。”儉叔道:“文琴那回事,其實他也不是有心弄的,不過太過于不羈,弄出來的罷了。他斷了弦之后,就續定了一位填房,也是他家老親,那女子和文琴是表兄妹,從前文琴在揚州時,是和他常見的。誰知文琴喪偶之后,便縱情花柳,直到此刻還是那個樣子,所以他雖是定下繼配,卻并不想娶。定的時候,已是沒有丈人的了;過了兩年,那外母也死了,那位小姐只依了一個寡嬸居住。等到母服已滿,仍不見文琴來娶。那小姐本事也大,從揚州找到京師,拿出老親的名分,去求見文琴的老太太。他到得京里,是舉目無親的,自然留他住下。誰知這一住,就住出事情來了。”
  正是:鳧雁不成同命鳥,鴛鴦翻作可怜虫。未知住出了甚么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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