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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听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气,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里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听說:原來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丑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喚做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与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里有几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里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

  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里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儿,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帘子開處,一個婦人出到帘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在這里,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儿入去便出來道:“二哥,入屋里來和你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帘子,入進里面,与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請坐。”

  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家听得間壁王乾娘說,‘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赶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

  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武大應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里尋思道:“武松与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著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里住?……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里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強似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

  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里來?”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里。”

  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里住不得,搬來這里。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里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武松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武松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里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儿道:“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儿?”揀好的遞將過來。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儿。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里會管待人。那婦人吃了几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儿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里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里專望。”

  武松別了哥嫂,离了紫石街,逕投縣里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門中听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里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舖蓋。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賞賜的物件,叫個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里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舖下一張床,里面放一條桌子,安兩個杌子,一個火爐。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里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里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里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里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淨,奴眼里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松搬將家里來,取些銀子与武大,教買餅散茶果,請鄰舍吃茶。眾鄰舍斗分子來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里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气。連日朔風緊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里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赶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帘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儿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音“注”,字形以“角絲”旁替“佇”之“單人”旁】絲衲襖,入房里搭了。

  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松道:“便是縣里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才又有一個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里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個杌子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問道:“哥哥那里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那里等得他來!等他不得!”

  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儿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里,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与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那婦人將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單”】,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听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里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里,一只手拿著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里道:“叔叔不會簇火,我与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儿殘酒。”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儿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坏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里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口里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儿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儿,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气,教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里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儿,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儿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儿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武大赶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開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婦人在里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里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万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与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里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土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并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云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几日并不上門,教奴心里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里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事坏錢做甚麼?”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里,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只顧把眼來□武松。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土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吃過了一杯酒,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蘺勞犬不入’?”

  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贊”】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里來!有甚麼篱笆不牢,犬儿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儿,一個個要著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听說有甚麼阿叔!那里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鳥撞著許多事!”哭下樓去了。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里說,不覺眼中墮淚。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里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松下樓來。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武松帶了土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儿,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土兵,縣衙里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扎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离了陽谷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聲,由他自罵,心里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儿,便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家里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听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

  自武松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里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几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帘儿,關上大門。武大見了,自心里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帘子。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帘子邊走過。自古道:“沒巧不成話。”這婦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气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坐笑吟吟的臉儿。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万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閃了手?”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見了,笑道:“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那人笑道:“這是小人不是。沖撞娘子,休怪。”那婦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個。”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這婦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里居住?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舖。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踅入王婆茶坊里來,去里邊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儿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儿!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儿。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听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痴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儿子跟誰出去?”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再說了几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帘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与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盞托放在桌上。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里。”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几個身邊人在家里,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与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好時,你与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几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帘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与西門慶吃。坐個一歇,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西門慶又笑了去。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里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里納些敗缺!”

  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里,來水帘底下,望著武大門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里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張時,冷眼□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走過西來又□一□;走了七八遍;逕踅入茶房里來。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時不見面!”西門慶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遞与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只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儿茶’,如何?”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麼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老身异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与你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緊,赶趁得頻,一定是記挂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机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西門慶道:“乾娘,端的与我說得成時,便送十兩銀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說: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儿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閒’。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里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极容易醫治,我只听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儿會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与老身。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与這雌儿說道:‘有個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央及娘子与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里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里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里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便對雌儿說道:‘這個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夸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里,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難得這位官人坏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說要去,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里,著几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這時節,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

  西門慶听罷大笑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几時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并綿子來。”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舖里買了綾繡絹緞并十兩清水好綿;家里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逕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里來。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几日身体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歷日麼?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麼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与若干好綿。放在家里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体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又被那裁縫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壓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

  那婦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乾娘,務要与乾娘做了。將歷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与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里沒人看門前。”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

  那婆子千恩万謝下樓去了;當晚回复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准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儿,自出去賣炊餅。那婦人把帘儿挂了,從後門走過王婆家里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遞与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便縫起來。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聲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里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

  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儿進門。那婦人拽開門,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里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与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做去還他。”那婦人听了,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与王婆,說道:“乾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里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坏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

  那婆子听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

  看官听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儿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儿!

  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万謝去歸了。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娘子,老身大膽……”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里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

  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赶出來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里,對著那婦人道:“這個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万福。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難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机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里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怀。”西門慶道:“說那里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從來不會記恨,极是好人。”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認的大郎,一個養家經紀人。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万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獵鼓儿道:“說的是。”

  西門慶獎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麼?”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叫做西門慶大官人,万万貫錢財,開著個生藥舖在縣前。家里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顧夸獎西門慶,口里假嘈。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線。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与西門慶,一盞遞与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

  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只手在臉上摸。西門慶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里,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澆手。”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里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与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說,又不動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乾娘,免了。”卻亦是不動身。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只看著那婦人;這婆娘一雙眼也偷□西門慶,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里桌子上。看著那婦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那婆子道:“正是專与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怀吃兩盞儿。”西門慶拿起箸來道:“乾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

  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与那婦人吃。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那婦人應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西門慶道:“小人痴長五歲。”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來道:“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線,諸子百家皆通。”西門慶道:“卻是那里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許多,那里討一個赶得上這娘子的!”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家無主,屋到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

  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來?在家里時,便要嘔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線。”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不喜歡。”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冊正了他多時。”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麼?”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門慶道:“做甚麼了便沒?只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儿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里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只顧取來,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這粉頭時,一鍾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只低了頭,卻不起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老身去取瓶儿酒來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沒?便再篩兩盞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家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儿耽閣。”那婦人口里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儿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里,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只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儿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繡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婦人便笑將起來,說道:“官人,休要羅皂!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當時兩個就王婆房里,脫衣解帶,無所不至。

  云雨才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那婦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乾娘低聲!”王婆笑道:“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那婦人道:“只依著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西門慶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麼?”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錠銀送來与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家里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知道了,只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斷章句,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家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里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繼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儿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刮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顧撞入去不妨。”

  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儿,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里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績緒。鄆哥把籃儿放下,看著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里做甚麼?”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麼大官人?”鄆哥道:“乾娘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麼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里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里那得甚麼‘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獨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麼不理會得!”婆子便罵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麼!”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儿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

  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做甚麼便打我!”婆子罵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虫!沒事得便打我!”

  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儿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罵,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儿,指著那王婆茶坊罵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与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儿,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掀翻狐兔窩中草,惊起鴛鴦沙上眠。畢竟這鄆哥尋甚麼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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