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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是不是兩生敘舊 喜相逢熬煞春心


  詞曰:
  緣不斷,喬裝偶至京門畔。京門畔,忽逢情种,轉眼偷看。當晏只把人埋怨,樁樁拈著陳供案。陳供案,一個個是,翠幃成算。
  ——右調《憶秦娥》

  話說衾儿,自嫁与子剛,三朝出堂,楚卿拜見,兩下并不開口。楚卿雖是在自己家里,足跡不入中門。衾儿見子剛家私富厚,又夫妻相愛,深感楚卿之德。見他婚姻未就,獨力操家,要湊集銀子上京,心上過意不去,催促丈夫替他料理。子剛道:“不須你吩咐。”十一月初間,楚卿備得銀一千五百兩,要上京去。子剛說道:“本當同賢弟進京,但思來歲賢弟得意回時,房戶狹小。今先要買木到庄上,造几間房屋,不能奉陪。有書一封,會票一紙,贈弟二千兩,可到京城內程朝奉綢緞舖驗收,門首有大順號招牌為記。完過令岳之事,其婚姻之費倘缺少時,可向綢舖支用。待兄到,与他總算。”楚卿道:“弟有何德?承此厚惠,決不敢領。”子剛道:“賢弟差矣,既系兄弟,即是一家,些須周急,何必過卻?”楚卿只得收了。子剛袖中又取出銀子一封,道:“贐金百兩,是敝房相贈的,万勿推卻。”楚卿暗揣衾儿,委曲殷殷,也只得受了。明日餞行,吳安人、衾儿皆出來相送。兩邊致謝了,楚卿作別起身,与蔡德、清書三個上騾,日夜趲行。
  望京不遠,是日風大。將近章義門外,見路旁有飯店。楚卿道:“大家打個中火,飲些酒沖寒。”走到里面,座席吃了。正要起身,見廂房里走出個標致小官,手執茶壺。到門首,見了楚卿,不轉睛的瞧,反縮進去。楚卿見十分面善,再想不出。又一個老婦人,在門內把頭望外一探,原來是宋媽媽。那宋媽媽是楚卿的仇人,夢里也恨他的,怎不認得?因這一認,就触著方才是采綠,小姐必定在這里。衾儿曾說小姐是男扮的。遂立起身問宋媽媽:“你怎么在這里?”答云:“我同相公進京。你是姓吳么?”楚卿道:“正是,我去看看你相公。”暗想:我若認做胡楚卿,小姐必定避嫌,不肯与我說話。還須認做喜新方好。只見宋媽媽道:“不必進去罷。”楚卿道:“我乃是一家之人,認得你的,進去何妨?”竟闖入里邊。一路想道:他若肯認做小姐,我倒与他說個明白;他若喬裝到底,我就盤詰他。將近客房,只見采綠搶一步對若素道:“相公,當初在我家里的喜新,今在這里。”楚卿在門外,高聲道:“好巧!”只講這兩個字,卻不說破他。只見若素出來,頭戴純陽巾,身穿白緣領石青綢服,腳下京青布靴。若素把喜新一看,頭戴飄搖巾,內穿荔枝色云緞襖,外披白綾花鶴氅,腳下大紅綢履。(看官,要曉得:此處楚卿兩字改做喜新,不然,若稱楚卿,恐難明白。)當時,若素見喜新這般打扮,曉得他是有來歷的。遂把手一拱,作揖起來。喜新就公然坐下,自思:且看他開口何如?若素想道:他比前日模樣,大不相同。倘識破了,稱我小姐起來,羞答答教我如何回答?不如我先開口,只做不認得。因問道:“足下從未識面,請教尊姓大名。”此時,楚卿已打點在心,答云:“小弟姓吳名無欲,字子剛,曾聘過沈鎮撫字長卿的令愛。上年岳父只有一位小舅,不知什么稱呼。”若素駭然自忖:并未与他訂得一言,又公然稱起岳父小舅來。因答云:“是家叔,小弟字若卿。”喜新道:“足下這句話有些破綻,是欺小弟了。焉有叔侄俱以卿字稱呼?”看官,若素豈不明此理?只因前日与蕙卿湊便說這兩字,也就順口說出。豈知蕙卿是不來盤詰的,怎當得喜新是有心人,立時捉出白字?惊得置身無地,雙臉通紅。只得勉強說道:“敝地風俗,加父叔輩下邊一字,用著溪橋卿甫,為子侄的中間只改仰慕之字。小弟若字,亦是求及前人之意。”喜新微笑。若素見瞞過了,反詰道:“舍妹并未聞与足下聯婚,他是考詩選中新科舉人胡楚卿的。”喜新立起身道:“少待。”即跨出客房,高喚清書、蔡德,仍走到里邊坐下。清書、蔡德進來,喜新道:“今日不進京了,把行李騾轎安頓著。舅爺在此,過來叩頭。”若素又不好攙他,只說一聲:“不消。”弄得立身不穩。喜新又吩咐道:“你速去檢上等果品嘎酒的,多買几色,要与舅爺少敘。”指著采綠、宋媽媽道:“這是小姐的乳母,這是小姐的書童,都要酒菜的。”打發去了,對若素道:“方才說并未与小弟聯姻,已選中胡楚卿。令叔不曾提起,難道令妹無情,也不曾說著?楚卿只考得兩首詩,小弟曾考過五六首。楚卿并未有聘,令妹曾受過藍石魚,又以水晶帶鉤答聘。還有最要緊的,令妹親筆字一幅,寄豆腐店約弟到府的。現有親筆《春閨》詩一首。這几樁据證,不怕他飛上天去。就是告御狀也要告來。況詩中有‘風影良緣片時夢’兩句。雖未曾与弟有染,私愛儼然。人前辯起來,只怕有口難分。楚卿就要退婚了。”若素被喜新說得渾身麻痛,六神無主,強駁道:“別的小弟不曉得,舍妹平素謹慎,那里有親筆《春閨》詩到兄手?這決不信。”喜新道:“現在隨身拜匣里,是個大執證。今日不与兄看。”
  蔡德送酒肴進來,若素只得放膽對坐而飲。宋媽媽也在隔壁另酌。清書拖采綠到自己房同飲,采綠殺豬叫也不肯。清書不知就里,認是書童,竟抱了就走。若素怕露出机關,轉喚進來;“你在這里斟酒。”清書道:“待我來斟。”喜新道:“不用你,你出去。”兩個飲了几杯,若素忍不住問道:“舍妹《春閨》詩曾与弟看過,兄既不肯与弟看,試誦与弟,敢就知真假。”喜新誦一遍,若素見只字不差,十分駭然。勉強道:“不是他的。”喜新道:“大舅不知,令妹特喚衾儿送与小弟的。”(看官要曉得,喜新不說采綠,反說衾儿者,因采綠在旁,替他留一地步,買他幫襯。)若素正在無逃遁之際,忽触著衾儿兩字,點頭道:“是了,衾儿偷出來与兄的。還有一說,舍妹曾与弟道及,許以衾儿奉配,待弟入京對家叔說了,備妝資嫁你何知?”喜新道:“大舅哄那一個?弟當初改裝易服到令叔處,都分為白蓮寺見了令妹,訪得才貌雙全,尚未字人,故作勾當,要衾儿管甚么?況令妹沒有良心,既把衾儿許了,就不該賣与厙公子,銀子三百兩。我如今只要令妹。”若素道:“舍妹是家叔許与胡楚卿,斷使不得。但衾儿之說,何以知之?”喜新見若素不肯飲,思量要灌醉他,好捉醉魚。說道:“大舅飲三杯,弟就報喜信。”若素勉強飲了兩杯,苦苦告饒。喜新必要他吃,若素皺著眉,又飲一杯。喜新見酒飲干。就說道:“小弟為令妹,不知費了許多苦心。”遂把衾儿的事,并擲簪斷義,說了一遍。“如此至情,大舅還說令妹許与楚卿,斷使不得。況金簪現被衾儿槌坏在此。”遂于腰間袋里取出。若素看見,咨嗟道:“這是你無情。但衾儿今在那里?”喜新道:“嫁与胡楚卿了。”若素惊問:“怎反嫁与胡楚卿?”喜新道:“楚卿原是小弟朋友,小弟知他詳細,他不曉得小弟上年在宅原故。此人年紀、相貌,与弟無二,同學中朋友,起我兩個諢語:‘古胡与口吳,認得也模糊’,一時辨不出的。但弟至誠有余,誓不二色。此人風月班頭,平東魔帥。去冬娶一個才貌的妻室,前日見了衾儿有姿色,又說是他丈人家使女,要他作妾。小弟意思,送衾儿与他,就好娶得令妹。所以,賠些妝奩,贈楚卿去了。”若素急問道:“他娶娘子是何人?”喜新道:“沈廉使小姐。”若素大惊,暗想:我原來在夢里,可知《鄉試錄》上是沈氏。看官,要曉得楚卿未娶,因何就注沈氏?只因心愛若素,長卿又在難中,未曾行聘,恐怕后來有變。故用此机關,預先注著。此處說來湊巧,哄得若素,無非調情,試他心事,看他志量。又指望先与通情,略表渴想之情。此時,若素見喜新認真為他,衾儿俱不要,又有執證,恐后來費口,就要出丑。楚卿又未曾會過,訂婚不過兩首空詩,又娶過一妻一妾,竟有些向喜新了。說道:“就是舍妹肯了,只怕家叔愛他是個新舉人,你爭他不過?”喜新笑道:“一發差了。他是第七名,我是第五名,難道爭他不過。”若素爭取《鄉試錄》一看,果然第五名,是未娶。見下面是遂平籍,就問:“為何不是鹿邑?”喜新道:“彼時到貴宅,恐怕有認得是遂平秀才,故此托言于遠,只說有個親眷在遂平。”若素道:“原來如此。”。喜新見說到心服,思量逐步做上去,就說道:“九月初三日,遇見衾儿時,說小姐男裝,同宋媽媽、采綠上京。原來宋媽媽尚在此處。”指采綠道:“這位卻像采綠姐改裝的。”若素大惊,支吾道:“舍妹先入京,這個是采綠同胞兄弟。宋媽媽因身子不快,故在此。小弟今日才到這里。”喜新道:“小弟當初聞令妹選中楚卿,薄情于我。后聞衾儿說改扮上京,意欲赶至路上,拿住令妹訛頭,強他成親。倘有推托,弟就壓制他,异言异服,變亂古制,不愁他不從。因衾儿嫁人,遂來遲了。”若素听了,心頭似小鹿,突突亂撞。想道:莫不是識破了我,故意來惊我,就要做這事么?勉強道:“舍妹身雖女子,言動必正。就是父母聘定,不到迎親奠雁,宁死不辱。”喜新道:“難道兩心愛的,忍于反面?后來少不得做夫妻,這一些情就不通融么?”若素道:“舍妹無書不讀,先奸后娶,反要斷离,他女流家,執了性聲張起來,你是個舉人,不但前程有礙,比平人罪加一等。就是改裝,也是路途不便,古今常事,有甚訛頭?”喜新听得,想道:好利害,諒他動也動不得。若素因說改裝兩字,忽想起秦小姐,喜孜孜道:“兄飲几杯,弟与你一個安心丸。”喜新見若素笑容可掬,認有俯就之意,不覺大喜,連飲十杯。若素道:“兄的親事,都在小弟身上。家叔肯許,舍妹無有不從;家叔不允,還有一個才貌雙全胜舍妹十倍的,且嫁姿丰厚,包与兄送上門罷了。”喜新道:“天下沒有這樣呆子,現鐘不撞去煉銅。”若素道:“有個原故,前月舍妹上京,其實男裝。到一個所在,有一美人,認舍妹是男子,必欲結婚,先送銀五百兩,要舍妹一物為證。舍妹無計可卻,以明珠一顆贈他,他不要,反奪了一件寶魚去,說留此為聘。舍妹意欲与小弟作伐,今見兄多情,讓兄娶了何如?”喜新道:“就是有貌,卻是無才,況沒憑据,哄那一個?”若素便把美人之兄吟詩并慕楚卿代妹擇婿之意述一遍,于錦袋內取出一幅箋紙道:“他和舍妹的《花魂》《鳥夢》詩,親筆在此。”喜新接來一看,喜出望外。又問:“令妹的詩,并借一觀。”若素自思:前日衾儿偷詩与他,尚如此認真,我如今怎好与他?因答道:“不在小弟身畔,且又不記得了。”喜新道:“大舅可謂有心術的了。既如此,不要講閒話,弟暫往敝宿處即來。”喜新遂轉身出去。采綠、宋媽媽低低道:“我兩個欲插一句話也不得,擔盡干系。幸虧小姐有才,抵辯得來。”若素道:“我的膽也被他嚇碎了。”适店主送燈進房。不多時,只見喜新三個走來。蔡德取一個褡膊,清書背一只挂箱,放在若素床上。喜新叫清書、蔡德出去。又喚宋媽媽掩上客房,身邊取出兩大包,對若素道:“弟本欲明春入京,只為婚事不諧,急欲料理令叔事,故特攜千金到此。弟去恐無頭緒,不如大舅持往令嬸處,浼朱祭酒納轉便是。此處共銀一千五百兩,余銀,小弟到京,一總送來。”若素道:“豈有此理?舍妹姻事未妥,斷不敢領。”喜新道:“差矣,此銀不領,則大舅前所說有美人的五百兩之銀,何以消釋?就是令妹要嫁楚卿,難道再把這美人与他去?只不知尊管家在何處,明日銀子要小心。”若素道:“小管家明早就到。美人在弟身上,但銀子兄須收回。”喜新道:“不必推卻,只求周全美人。弟有本事,連令妹都是我的;沒本事,決不怨令妹。這銀子只算聘美人的。若執意而不收,必是大舅之言俱是金蟬脫殼了。造言哄我,先要扭結到禮部衙門,告你賴婚。”若素听說要扭結到官,唯唯道:“既如此,只得承厚情了。”喜新又道:“弟未盡興,大舅再陪几杯。”若素只得再飲一杯。喜新連飲了五六杯,店中桌子小,對面促膝坐著,喜新詐醉,把兩只腳夾住若素的靴,故意不放。若素魂不附体,急立起身道:“小弟病后,不能久坐,要得罪了。”喜新叫取飯來吃。各洗水臉。見若素玉手纖纖,故意到盆內執著道:“大舅膚如凝脂,若令妹今日男裝在此,弟顧他不得了。”若素又不敢推脫,戰兢兢道:“尊重些。”喜新放手笑道:“這等害羞,不像男子樣。弟蒙大舅盛情,叨陪抵足何如?”若素道:“本不該辭,奈小弟素愛獨睡。”喜新笑道:“這等講話,一世不做親了?”竟去臥在若素床上,把枕頭來枕,聞一聞道:“這也奇,像女子枕的粉花,香得緊。”若素道:“還請各便。”喜新不應,鼾聲起來。
  未知若素能落圈套否,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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