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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訂婚約即席意彷徨 掩私情同房顏忸怩



  按:趙朴齋自回鼎丰里家里,見了母親趙洪氏,轉述妹子趙二寶之言:廿八日要給史三公子餞行,另辦一桌路菜,皆須精致丰盛。
  朴齋說罷出外,自去找尋大姐阿巧,趁二寶不在家,和阿巧打情罵俏,無所不至。阿巧見朴齋近來衣衫整齊,銀錢闊綽,儼然大少爺款式,就傾心巴結起來。因此朴齋倒斷絕了王阿二這段交情;便是向時一班朋友,朴齋也漸漸不相往來,只和一個小王十分知己,約為兄弟;又輾轉結識了華忠、夏余慶,四人時常一處作樂。
  這日,八月廿八,趙朴齋知道小王自必隨來,預約華忠、夏余慶作陪,專程請小王敘敘,也算是餞行之意。等到日色沉西,方才听得門外馬鈴聲響,趙洪氏与朴齋慌張出迎。只見史三公子、趙二寶已在客堂里下轎進來。朴齋站立一邊。三公子向洪氏微笑一笑,款步登樓。
  二寶叫聲“無(女每)”,一把拉了洪氏,徑往后面小房間,關上門,悄囑道:“難無(女每)(要勿)實概囗!耐故歇做仔俚丈母哉呀,俚勿曾來請耐,耐倒先跑得出去,阿要難為情。”洪氏嘻著嘴,把頭亂點。二寶臨走,又囑道:“我先上去,晚歇俚再要請耐見見末,我教阿虎答應耐,耐看見俚;就叫仔聲‘三老爺’好哉,(要勿)說啥閒話。倘忙說差仔撥俚笑話!”洪氏無不遵依。
  二寶遂開門出房,到樓梯邊,忽見朴齋幫著小王搬取衣包什物。二寶低聲喝道:“等俚□搬末哉,要耐去瞎巴約”朴齋連忙交与阿虎帶上樓去。二寶隨同到了樓上房里,脫換衣裳,相伴三公子對坐笑語,沒有提起趙洪氏。
  一時,對過書房排好筵席,阿虎請去赴宴。二寶要說些親密話儿,并不請一個陪客。三公子道:“請耐無(女每)、阿哥一淘來吃哉呀。”二寶道:“俚□勿局個,我來里陪耐哉(口宛)。”當請三公子南向上坐,手取酒壺,滿斟三杯,自斟一小杯,坐于其側。
  三公子三杯飲盡,二寶乃從容說道:“耐明朝要轉去哉,我末要問聲耐。耐一徑說個閒話,阿做得到?倘然耐故歇說得蠻高興,耐轉去仔,屋里倒勿許耐,阿是耐要間架哉嗄?耐索性說明白仔,倒也無啥。”三公子皇然起立,道:“耐阿是勿相信我?”二寶一手捺坐,笑道:“勿是我匆相信耐,我為仔阿哥勿掙气,無法子做個倌人。自家想:陸里再有啥好結果?耐要討我做大老母,故是我做夢也想勿到實概個好處。不過耐屋里有仔個大老母,故歇再討個大老母轉去,好像人家勿曾有過歇。(要勿)晚歇忒起勁仔,倒弄得一場空。”三公子安慰道:“耐放心,倘然我自家想討三房家小,故末常恐做勿到;故歇是我嗣母個主意,再要討兩房,啥人好說聲閒話?索性搭耐說仔罷,嗣母早就看中一頭親事來浪,倒是我搭個漿,勿曾去說。難轉去末就請媒人去說親,說定仔,我再到上海接耐轉去,一淘拜堂。不過一個月光景,十月里我定歸到個哉。耐放心!”
  二寶听說,不胜歡喜,叮嚀道:“价末耐十月里要來個囗。耐去仔,我一干子來里,勿出門口,勿見客人,等耐來仔末,我好放心。耐(要勿)為啥事体多耽擱仔噢。倘然耐屋里個夫人匆許耐討,耐就討我做小老母,我也就噥噥末哉。”
  二寶說到這里,忽然涕淚交頤,兩手爬著三公子肩膀,臉對臉的道:“我是今生今世定歸要跟耐個哉,隨便耐討几個大老母,小老母,耐總(要勿)豁脫我。耐要豁脫仔我是……”一句話說不完,噎在喉嚨口,“嗚嗚”的竟要哭。慌得三公子兩手合抱攏來,摟住二寶,將自己手帕子替他輕輕揩拭,一面勸道:“耐瞎說個啥嗄!耐故歇末該應快快活活,辦點零碎物事,舒齊舒齊。耐倒再要哭,真真勿著落!”
  二寶趁勢滾在三公子怀中,縮住哭聲,切切訴道:“耐勿曉得我個苦處,我撥鄉下自家場花人說仔几几花花邱話,故歇說是耐要討我去做大老母,俚□才匆相信,來浪笑;万一勿成功下來,我個面孔擱到陸里去!”三公子道:“再有啥勿成功?除非我死仔,故末勿成功。”二寶火速抬身,一把握了三公子的嘴,道:“耐阿要無清頭,難勿搭耐說哉。”三公子一笑丟開。
  二寶斟一杯熱酒,親奉三公子呷干。三公子故意問問鄉下風景,搭訕開去。二寶早自領會,拋撇愁顏,興興頭頭和三公子玩笑。二寶說道:“倪鄉下有只關帝廟,到仔九月里末做戲,看戲個人故末多到個無撥數目□,連搭牆外頭樹丫被浪才是個人。倪就搭張秀英看仔一埭,自家搭好仔看台,爬來□牆頭浪,太陽照下來,熱得价要死!大家才說道,好看得來。像故歇大觀園,清清爽爽,一干子一間包廂,請倪看,啥人高興去看嗄。”三公子點點頭。
  二寶又敬兩杯酒,說道:“再有句笑話告訴耐,倪關帝廟間壁有個王瞎子,說是算命准得野□!前年倪無(女每)喊俚到屋里算倪几家頭,俚算我末,說是一品夫人個命。俚還說可惜推扳仔一點點,勿然要做到皇后□。倪末道仔俚瞎說,陸里曉得故歇倒撥俚算得蠻准。”三公子笑而點頭。
  兩人細酌深談,盡興始散。三公子踅過房間里,向樓窗口喊聲“小王”。二寶在后攔道:“我來里呀,再要喊俚□做啥?”三公子問:“小王阿來里?”二寶道:“小王末,是倪阿哥請俚到酒館里餞餞行。耐啥事体喊俚?”三公子道:“無啥,教俚轉去收捉行李,明朝早點來。”二寶道:“晚歇倪搭俚說末哉。”三公子沒甚言語,消停多時,安置不表。
  次日,二寶起個絕早,在中間梳洗,不敷脂粉,不戴釵釧,并換一身淨素衣裳,等三公子起身,問道:“耐看我阿像個人家人?”三公子道:“倒蠻清爽。”二寶道:“就今朝起,我一徑實概樣式。”說著,陪三公子吃了點心。
  三公子遂令阿虎請了趙洪氏上樓廝見。三公子于靴葉子內取出一張票子交与趙洪氏,道:“我末要轉去一埭,再等我一個月,盤里衣裳頭面,我到屋里辦得來。耐先拿一千洋錢去,搭俚辦點零碎物事。嫁妝末等我來仔再辦。”洪氏不敢接受,只把眼□二寶。二寶劈手搶過票子,轉問三公子道:“耐個一千洋錢末算啥?要是開消個局帳,故末倪謝謝耐。耐說就要來討我個末,再撥倪啥個洋錢嗄?說到仔零碎物事,倪窮末窮,還有兩塊洋錢來里,也酗耐費心個哉。”
  三公子見如此說,俯首沉吟。洪氏接嘴道:“三老爺客气得來,難是一家人哉呀,無啥客气(口宛)。”二寶忙丟個眼色,勿令多言。趙洪氏辭別下樓。
  三公子只得收起票子,喊小王打轎。二寶也坐了轎子去送三公子。先到了公館里,發下行李,用過中飯,卻有一起一起送行的絡繹不絕。三公子匆匆會客,沒些空閒。直至四點多鐘,三公子才收抬下船。二寶送至船上,只見阿哥趙朴齋正在艙中替小王照看行李。二寶悄問:“路菜阿曾挑來?”朴齋回說:“來哉。”
  二寶尋思沒事,將欲言歸,緊緊握著三公子的手,囑道:“耐到仔屋里,寫封信撥我。我身体末原來里上海,我肚皮里個心也跟仔耐一淘轉去個哉。耐(要勿)到別場花再去耽擱喉。”三公子唯唯答應。二寶又道:“耐十月里啥辰光來?有仔日腳末再寫封信撥我。能夠早點最好。耐早一日到,倪一家門几花人早一日放心。”三公子又唯唯答應。
  二室再要說時,被船家催促開船,沒奈何撒手登岸。史天然立在船頭,趙二寶坐在轎里,大家含淚相視,無限深情。直到望不見船上桅影,趙朴齋始令轎班抬轎回家。
  原來趙二寶是個心高气硬的人,自從史天然有三房家小之說,二寶就一心一意嫁与天然。又恐天然看不起,极力要裝些体面出來,几天然所有局帳,二寶不許開消,以為你既視我為妻,我亦不當自視為妓;一過中秋便揭去名條,閉門謝客,單做史天然一人。天然去時約定十月間親來迎接,二寶核算家中尚存英洋四百余元,盡夠澆裹,坦然無憂。
  這日送行回來,趙朴齋自去張秀英家,荐個大姐大阿金生意。趙二寶卻和母親趙洪氏商議道:“俚說嫁妝等俚來再辦,我想嫁妝該應倪坤宅辦得去末對(口宛)。俚辦來浪,常恐俚□底下人多說多話,坍俚個台。”洪氏道:“耐要辦嫁妝末,推扳點哉囗。故歇就剩仔四百塊洋錢(口宛)。”
  二寶咳了一聲,道:“無(女每)末總實概個,四百塊洋錢陸里好辦嫁妝嗄!我想末,先去借得來辦舒齊仔,等俚拿仔盤里個銀兩來末,再去還。”洪氏道:“故也無啥。”
  二寶轉和阿虎商議道:“耐阿有啥場花借點洋錢?”阿虎道:“倪就好借末也有限得勢,倒勿如做個帳。綢緞店、洋貨店、家生店,才有熟人來浪,到年底付清好哉。”二寶大喜,于是每日令阿虎向各店家賒取嫁妝應用物件。二寶忙碌碌自己挑揀評論,只要上等時興市貨。
  趙朴齋在家沒事,同阿巧絞得像飴糖一般,纏綿恩愛,分拆不開。阿巧知道朴齋是史三公子的嫡親阿舅,更加巴結万分。朴齋私与阿巧誓為夫婦,將來隨嫁過門便是一位舅太太了。二寶沒工夫理會他們,別人自然不管這些事。
  一日,忽見齊府一個管家交到一封書信,是史三公子寄來的,朴齋間過,細細演講一遍。前面說是一路平安到家,已央人去說那頭親事,刻尚未有回音;末后又說目今九秋風物,最易撩人,門來時可往一笠園消遣消遣。二寶既得此信,赶緊辦齊嫁妝,等待三公子一到,成就這美滿姻緣。
  朴齋因連日不見夏總管,問那管家,說是現在華眾會吃茶。朴齋立刻去尋,果見夏余慶同華忠兩人,泡茶在華眾會樓上。
  華忠一見朴齋,問道:“耐為啥一徑匆出來?”夏余慶搶說道:“俚末屋里向有仔點花樣來浪哉,阿曉得?”華忠愕然道:“啥花樣嗄?”夏余慶道:“我也匆清爽,要去問小王□。”
  朴齋訕笑人座。堂倌添上一只茶鐘,問:“阿要泡一碗?”朴齋搖搖手。華忠道:“价末倪去罷。”夏余慶道:“好個,倪走白相去。”
  當下三人同出華眾會茶樓,從四馬路兜轉寶善街,看了一會倌人馬車,踅進德興居小酒館內,燙了三壺京庄,點了三個小碗,吃過夜飯。余慶請去吸煙,引至居安里潘三家門首,舉手敲門。門內娘姨接應,卻許久不開。夏余慶再敲一下。娘姨連說:“來哉,來哉!”方慢騰騰出來開了。
  三人進了門,只听得房間里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好像兩人扭結拖拽的樣子。夏余慶知道有客,在房門口立住腳。娘姨關上大門,說道:“房里去囗。”
  夏余慶遂揭起帘子,讓兩人進房,听得那客人開出后房門,“登登登”腳聲踅上樓梯去了。房間里暗昏昏地,只點著大床前梳妝台上一盞油燈。潘三將后房門掩上,含笑前迎,叫聲“夏大爺”。娘姨亂著點起洋燈、煙燈,再去加茶碗。
  夏余慶悄問那上樓的客人是何人。潘三道:“勿是倪客人,是客人歎個朋友呀。”夏余慶道:“客人歎個朋友末,啥勿是客人嗄?”隨手指著華忠、趙朴齋道:“价末俚歎才匆是客人哉(口宛)?”潘三道:“耐末再要瞎纏,吃煙罷。”
  夏余慶向榻床睡下,剛燒好一口煙,忽听得敲門聲響。娘姨在客堂中高聲問:“啥人嗄?”那人回說:“是我。”娘姨便去開了進來,那人并不到房間里,一直徑往樓上。知道与樓上客人是一幫,皆不理會。
  夏余慶煙癮本自有限,吸過兩口,就讓趙朴齋吸,自取一支水煙筒坐在下手吸水煙。華忠和潘三并坐靠窗高椅上講些閒話。
  忽又听得有人敲門。夏余慶叫聲“阿清’,道:“生意倒鬧猛□(口宛)!”說著,放下水煙筒,立起身來望玻璃窗張覷。潘三上前攔道:“看啥嗄?搭我坐來浪!”
  夏余慶听得娘姨開出門去,和敲門的“唧唧”說話,那敲門的聲音似乎廝熟。夏余慶一手推開潘三,赶出房門看是何人,那敲門的見了慌的走避。夏余慶赶出弄堂,趁著門首挂的玻璃油燈望去,認明那敲門的是徐茂榮,指名叫喚。
  徐茂榮只得轉身,故意喊問:“阿是余慶哥嗄?”余慶應了。茂榮方才滿面堆笑,連連打恭,道:“我再勿靠帳余慶哥來里。”一面說,一面跟著夏余慶踅進房間,招呼華忠、趙朴齋兩人。
  朴齋認得這徐茂榮,曾經被他毒手毆傷頭面,不期而遇,著實惊皇。茂榮心里覺著,外面只做不認得。
  大家各通姓名,坐定。夏余慶問徐茂榮道:“耐為啥看見仔我跑得去?”茂榮沒口子分說道:“勿曉得是耐呀。我就問仔聲虹口楊個阿來里,匆來里末,我生來去哉(口宛)。陸里曉得耐倒來里?”余慶鼻子里哼了一聲。
  徐茂榮笑嘻嘻望著潘三道:“三小姐長遠勿見,好像壯仔點哉。阿是倪余慶哥撥耐吃仔好物事?”潘三眼梢一瞟,答道:“耐末為仔長遠勿見,再要教倪罵兩聲,阿對?”
  徐茂榮拍掌道:“划一!蠻准!”接著別轉臉去,又向華忠、趙朴齋指手畫腳的,且笑且訴道:“前埭倪余慶哥來里上海末,就做個三小姐,倪一淘人才到該搭來尋俚,一日天跑几埭,賽過是華眾會,撥三小姐末罵得來要死。故歇余慶哥勿來仔,倪一淘人也才匆來哉。”
  華忠、趙朴齋不置一詞。徐茂榮卻問潘三道:“為啥倪余慶哥匆來?阿是耐得罪仔俚?”潘三未及答話。夏余慶喝住道:“(要勿)瞎說哉,倪有公事來里!”
  第五十五回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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