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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慕風流青樓題詩 弄權術官衙設計


  且說那店家老儿瞞了女儿,竟往昆山而來。到了顧府,恰逢全家亂作一團。
  原來先是那家人從蘇州回來,將如何拜見徐知府,如何酒樓遇翠荷賣唱,以及如何遇見王世貞,知府怕他權勢,將翠荷与他私下開脫之事細述了一遍。那顧瓊空費了許多銀兩,听罷大怒,將徐知府、王世貞、翠荷、女儿及家人統統大罵了一遍。夫人只是啼哭,卻又無可奈何。
  一家人罵罷、哭罷,又全部犯起愁來。眼見剛剛找到的蹤跡又被放過,再到哪里去尋。知府只知受賄,卻又不肯幫忙,料是再拜托也無益;若多派家人去尋找,又恐鬧得滿城風雨,有辱清白門鳳。苦思冥想無良策,夫人益發哭得厲害,只罵那顧瓊勢利心狠,逼走侄儿,連女儿也搭上;顧瓊自是心煩,火气上來,只道女儿死了才好,權當沒有生養。唯其心疼之處,卻是那千金所購珍畫。正值心煩气躁,舉家不宁之時,門上稟報有店家老儿求見,道是相告小姐下落。顧瓊慌忙情進,將那老儿招進內廳,与夫人秘密相問。那老儿遂將小姐丫環如何裝扮公子,如何生病在店,如何又引得一少年相公同來之事細說一遍。
  夫人听罷,含淚問道:“我儿病得怎樣?怎的便不肯回來?”
  顧瓊卻是惦念那畫儿,又伯這一兩日便隨世貞走掉,慌忙問道:“你可曾听那畜性說道几時還京?”
  那店家老儿,只為索取銀兩,見兩人這般慌急,正稱心意!竊竊暗喜,信口說道:“那相公恰似心中有鬼,急急要還京,只是被我纏住,將那些好玩耍的地方說与他听,哄他留了下來。”
  顧瓊仍不放心那畫儿,又忙問道:“你可曾見小姐有何私物贈那畜牲?”
  店家老儿眨眨眼睛,搖搖頭儿,稍思忖一下說道:“小姐欠我許多店錢尚不曾還,哪有什么物件私贈相公?”
  顧瓊也不再間,取出五兩銀子把与老儿作店錢。又取出十兩銀子說道:“敢勞店家費心,些須小意,權作杯酒錢,只是相煩留小姐在貴店多住几日,養息身体,日后自當重謝。”店家老儿見得白花花銀子,恰似雞啄米般連連點頭稱是,眼睛笑成條線,歡天喜地去了。
  店家起身去后,夫人与顧瓊私下計較,如何哄得女儿回來。顧瓊兀自有气,冷冷說道:“待明日我親自去時,怕她不肯回來?”
  夫人慌忙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去還好,若你去時,女儿性烈,只伯又是逼婚,便是死也不肯回的。”顧瓊道:“便多帶些人,抬也要抬她回來。”
  夫人仍覺不妥,郁郁歎道:“只是不好用強,若是世貞侄儿惱時,打將起來,伯是人再多,也不是他對手,況且事情鬧大,滿城風雨,臉面上也不好看。”顧瓊悶悶不語,冥思良久,忽然心生一計,如此這般,對夫人暗暗訴說一遍。夫人愣愣思慮片刻,無奈點頭說道:“便是如此,也不可過急,莫把女儿嚇坏,須待女儿病好后才行得。”
  顧瓊無奈應允,又怕三人近日走脫,便派一心腹家人去那酒店秘密監視。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人間父母本相親,何故東西各离分?堪歎有情多不義,一生從此滅天倫。
  卻說世貞見柔玉日漸康复,心緒反漸漸沉重起來,時常思想,二人兩廂清深,本是人生幸事,便是學那卓文君与司馬相如私奔,天長地久,也是美談。只是表妹不該帶那珍畫至此,若如此走時,落個貪財騙畫的名聲,豈能說得清自?欲待送還,柔玉只是不依,惟恐露出行跡,節外生枝又惹出許多麻煩。前思后想,一時無良策,心下益煩躁。這日午后看看柔玉睡熟,竟自出外閒游,散起心來。
  是時天色空蒙,細雨霏霏,信步所向,但見遠山生煙,田野蔥籠,竹掩茅屋,鵝戲清塘,狗吠迎客,雞鳴生幽。更有溪水漏溺,漁舟橫渡。酒旗飄風,尼庵空靜,果然景致絕妙。不獨山野如畫,有那小橋野渡,也自動人,世貞一路行來,只覺身在畫中行,處處景物幽趣宜人,花香扑鼻,頓覺心曠神抬,忘卻一腔煩惱。暗自歎道:“難怪陶淵明等許多高雅名士棄官不做,獨隱山野,想不到竟有這般雅致。領略這山野村鳳,果真使人超脫忘俗。想那皇室森嚴景象,爾虞我詐之爭,怎能同此相比?倘若長居于此,便是給我皇帝也不做了。”世貞信步賞景,細細品味那情趣,頓時詩興大發,偏向枝尖儿凝香含幽之處,尋詩覓句。有詠海棠詩日:
  重重新綠映酒船,綠嬌紅小不胜怜。且笑桃李情何在?只教春風慰眼前。
  青梅雖好,又不及杏儿多情:
  杏花牆外一枝橫,半掩宮妝出曉晴。看盡春風不回首,寶儿兀自太憨生。
  世貞正走,忽見前面林中一人,坐在一棵蔥籠大樹下面。那樹根龍盤蛇走一般,甚是怪异。那人道士打扮,好生怪祥,手握筆紙,又不似讀書。世貞暗自好笑。
  詠打油詩戲道:
  突兀盤龍坐,塊然無与伍。梅妻尚安在,鶴子豈迷途?不知持何卷,恰似眉須古。
  但問君所閱,或是井田譜?
  男人聞言,突兀立起,怒沖沖說道:“哪里狂徒,如此無禮?”話未落地,卻又轉怒作惊,直直望著世貞,半晌方道:“君可是七子之賢世貞兄否?”
  世貞听得那人呼得自己名字,亦覺-怔,見他道士打扮,思忖片刻,似覺面熟,卻記不得是誰。
  那人見世貞發怔,走上前來,以書拍其肩,哈哈大笑道:“人言元美兄七歲讀書,過目便焚之,道是鉻刻于胸。今日看來,卻是謬傳也,不然舊日好友,竟見面亦不相識,可記得你室中,尚挂有我畫呼?”
  世貞聞言大惊,上前緊執其手道:“恕罪!恕罪!果是旭兄,只是這副打扮,實在不敢相認!年兄如何到得這里?”
  宋旭道:“你卻問我,你如何竟也到得這里?”
  世貞道:“這里不是說話之處,且到前面尋一酒館。”
  宋旭欲走,卻又返身制止道:“想那山野酒家,有何情趣?今愚弟領你到個高雅去處,保管使你生平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樂而忘返。”世貞問道:“只是去哪里。”宋旭笑笑說道:“那個去處,既高雅,卻又卑賤;极是繁華,卻又冷清得出奇,公子王孫,人人望而生歎;宦門權貴,也只可望而不可及。兄長既是天下奇才,此地非你莫屬。”世貞見他癲癲狂狂,半真半假,盡弄玄虛,卻待不去,又被他拽住,竟往蘇州城里而去。
  原來這宋旭,卻是當代丹青名家,號石門,嘉興人,為華亭畫派中自有創意者。山水之外,兼長畫人物,曾于白雀寺畫壁,名聞遐邇。善畫巨幅大幛,頗有气勢。在京都之時,与世貞交往甚密。今日郊外游春,踏山訪水尋畫,不想巧遇世貞,哪里肯放他?兩人一路敝開襟怀,盡敘舊情,片刻功夫,已到了蘇州城里。
  二人入得城來,那宋旭竟把王世貞拉扯到一條煙花柳巷。王世貞豪杰俠義,一向不重女色,見是這等尋歡取樂所在,哪里肯去,停足說道:“年兄差矣,朝廷腐敗動亂,世貞只是訪親避難,哪有這等閒心,不要強人所難。”
  宋旭緊緊將他拉住,只是不放,狡黠笑道:“兄長适才嘲笑小弟,其詩倒也不錯,何得至此生畏?莫不是江郎才盡,一世英雄,敵不過一煙花女子?”
  世貞笑道:“兄長倒也會嘲笑小弟,莫不是請我來此,与那煙花女子對詩?”
  宋旭一副認真模樣,故意以話笑激:“兄長若對得過那女子,倒是不錯了,只伯敗在那女子手下,倒教你我兄弟無臉面,空負一世盛名。”世貞問道:“那女子卻是何等之人?”
  宋旭說出一番話來,卻也叫世貞吃惊不校原來那女子,乃是擁芳樓一絕色名妓,喚作婉云,生得儀容秀美,骨气清幽,雖是煙花之身,卻一身貴气天香,超凡脫俗。
  宋旭眉飛色舞,說出這女子許多好處,又道:“風塵女子,若只道其明秀婉麗,艷質嬌姿,雪肌玉膚,容光輝映,只不過是色情之好,卻也不足為奇。難得的是此女天生貴姿,毫無俗气,皎皎如圣杰,凜然不可犯。且又天資极是聰慧,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歌舞吹彈,無所不精,真真是女中之本,才中之杰。”
  宋旭盡將她絕世姿客、傾城佳色說与世貞。又道只因她有諸般超人的絕藝,因此艷聞閭巷,轟動全城。但有那王孫公子,顯宦權貴、風流雅士、來往商旅,皆慕名而來。整日間門前車水馬龍,人如蟻聚。只是那婉云,自到這擁芳樓后,卻是眼大心高,高傲不可一世,不管何等客人,概不接待。卻說那鴇儿自家有這等好貨,怎肯讓她閒著?起初見她不接客,還是好商好量,后來便打罵了几次,無奈她誓死不肯。那鴨儿眼見得有客愿出百金梳弄她,也有愿以千金為她梳弄后贖身的,怎不眼紅?急得眼里出血,又打又罵道:“任你是天仙,到了老娘門上也要接客!放著你這如花似玉的人儿不接客,叫我衣食何來?喝西北風去?如今事已急了,你若再不肯破身,我便打死了你,橫豎買你不是看的,不為我賺錢,養你有何用。”婉云誓死不肯破瓜,打得凶時,只好無奈含淚說道:“若要我接客,亦是容易,只是不得人我寢室,須在外房備有紙墨書畫,凡有見者,但命丫環持我所題詩畫讓其相對,對得上者,方可相見;對不上者,只為他唱得一曲,備酒菜款待后便去。”那鴨儿見她如此說,甚覺好笑,私下想道:“只要賺錢,伯你什么屎也尿的!人們盡說江南出才子,這許多客人里,怕沒人敵得住你一個丫頭。
  頭遭生,二遭熟,只要你破了瓜,嘗到那滋味,伯也沒有這許多臭道道了。”于是一口答應下來。卻說婉云詩畫自是精奇,那登門的諸多客人,竟沒一人對得精當,攜銀而來,拂袖而去、只不過听得一曲,飽飽耳福。不料至此以后,婉云名聲益噪,宛如天上神仙。登門求見者益多,終日絡繹不絕。那鴨儿几只道這買賣好生奇怪,喜得諸多銀兩鳳儿一般刮來,婉云卻也從不曾破身。
  世貞听到此處,心中好生詫异,暗思忖道:“為何一煙花女子,竟有這般見地与才情?如此看來。此女決菲等閒之輩。”心中愈發好奇,雖無貪花之意,卻決心要會她一會!于是稍整衣冠,跟隨宋旭往擁芳樓而來。
  進得院內,但見景致頗幽雅,四周梧桐數株,綠影濃陰,笆蕉數十棵,紅綠掩映。待丫環引至樓上房間,只見竹帘低垂,窗紗微掩,室內擺設得果然精致。
  二人坐定,丫環就上茶來,欲問二人姓名以通報室內婉云。宋旭欲報,卻被世貞所阻,對丫環說道:“可報与姑娘,只道是兩位游學之人慕才而至,只向姑娘請教。”
  那丫環也不進門,只是隔紗窗照世貞言語稟報,隨后將几張花箋舖在案上,又取得筆墨,方說道:“請二位相公包涵,照院中規矩,姑娘題詩三聯求對,或繪得三張畫求題,听君任眩不論詩畫,若全對得,當与君相見,若對得兩中,當置酒席,隔窗獻曲;若只對得一中,只獻曲相待;若全不中,當由賤妾相陪,休怪姑娘不見。”
  世貞口中應允,心中卻暗笑:“想我在京都題詩,便是皇上,也曾稱頌,所賦新詞,即是宮中,也曾傳唱。堪笑此女恃才逞狂,卻學蘇小妹樣,莫若取笑她一番。”乃對宋旭道:“當是兄長先試。”
  宋旭乃當世丹青巨筆,自然是討畫題詩,對丫環道:“但請出畫以補題。”
  須臾,丫環從窗縫里接過一折疊小幅。宋旭展開看時,卻見上面畫一血紅雞冠,無枝無葉,似花非花,卻又惹得群蝶狂飛。初看之時,頗覺無味,細細沉思,又似有所寄,卻苦思良久而不解。躊躇片刻,故作謙讓道:“兄長高才,理當先題,小弟豈敢貿然。”
  世貞知他識趣,并不難為,接過畫來看時,卻也暗暗惊訝,知其是自喻身世,用意雙關,斷然歎道:“此非風塵女子,觀其志高人杰,豈是等閒之輩。”乃揮筆在畫面題道:紫紫紅紅胜晚霞,臨風亦自弄大斜,枉教蝴蝶飛千遍,原知此种不是花。
  丫環看罷,扑哧樂出聲來,情不自禁道:“若不是花,卻是什么,為何引得那蝴蝶飛來飛去?”
  世貞徽微笑道:“送上便知。”
  丫環儿隔窗縫遞進。姑娘看畢,輕輕說道:“公于高才,非他人相比也。”
  丫環取來第二幅畫,世貞展開看時,卻又是怪。只見畫上唯一淡淡車痕,翻落繡鞋一只,半掩半露于草叢。宋旭旁觀愈惊,俯耳對世貞道:“這又奇了,怎地是空中落繡鞋?”
  世貞也覺其意費猜難解,擰眉沉思片刻,頓然醒悟,揮筆又題道:
  錦輦奪嬌惡猶深,牽足相呼不成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鉤新月鮮花浸。
  丫環又遞上。姑娘看畢,竟輕輕飲位起來,便哽咽說道:“此知音也。”待看第三幅畫時,卻极簡單,乃是一紅燭燃盡一卷斷弦。世貞不加思索,揮筆題道:
  紅燭燃盡恨已斷,鴛鴦夢長伴新歡。明月窺窗羞難卻,回風裊裊動羅衫。
  剛剛寫罷,頓覺不妥。想那前兩幅畫,皆言其情,道其身世不幸,乃誤落風塵。
  此等才高志洁女子,如何會恨斷伴新歡?反其意也!仔細想來,這畫應是表露其貞洁志高。卻為何又以紅燭斷弦相喻?不知是自喻,還是意有所指?……苦思冥想,构思不就。倒是宋旭,在一旁著起急來。催促問道:“兩題俱中,卻為何躊躇。兄長高才,此題肯中無疑,速速送上,便可面會佳人,當飲美酒,听仙曲,擁美姬于怀,任憑歡樂了。”世貞聞听一惊,倒是此言,使他領悟了畫中真意。
  遂揮筆題云:
  含情不忍訴琵琶,几度低頭掠鬢鴉。當謝西川貴公子,休持紅燭賞殘花。
  世貞題罷、吟哦几遍,雖知切中畫意,但畫外有音,乃逐客之意。遂把詩畫遞与丫環,扯起宋旭,抽身便走。
  宋旭惊道:“兄長為何便走?難道對不得此題?”
  世貞慨然道:“此女所繪三畫,以寓其坎坷不幸身世,表其高洁情操,不甘墜落風塵。其雖為煙花女子,乃吾姐妹,此處決非你我尋歡解愁之地。當速离去。”
  卻說世貞扯起宋旭便走,只听室內姑娘一聲呼喚:“公子請留步。”世貞与宋旭駐足轉身,隔窗問道:“不知有何見教?”
  婉云于室內沉思不語,似有難言之隱,吟峨片刻,方吩咐丫環:“玲儿當置酒席,款待二位公子,以謝怠慢之罪。賤妾本當遵約親自侍奉把盞,今視公子俠義肝膽,當知男女有別,敬請恕罪。且有拙詩几首,當向公子請教。”
  稍頃,丫環置得酒席,殷勤侍奉,婉云复將一折疊花箋,遞出窗外。世貞看時,卻是一枝詞儿,名《瑞鶴仙》,單道: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燈彩輝歌市,芙蓉開遍。龍樓西觀,見銀燭星球燦爛。走金橋,綾光若仙,盛集寶釵金釧。堪羡!結.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宜游玩。鳳柔夜闌,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儿滿地,成團打塊,簇著冠儿兜轉。喜皇都,舊日風光,君可相見?
  世貞看罷卻怪,此時此地,何言京都上元夜景?卻是末句更奇,“君可相見?
  “難道她知我京都而來?言外之意,她也自是帝京之人。若如此,視她才高身洁,當是大家貴戶出身。難道是他鄉遇故知,曲意相試?心下疑惑,遂題詞一闋,調寄《唱火令》云:
  啊娜冠群芳,絕色是禍殃。宵樓兀自費思量。記得白綾裙儿飄飄飛馬狂。芳心嫌路短,剪臂恨繩長。小姐居處是堂皇,記得門前,一樹碧垂楊;記得碧垂楊外,一帶短花牆。
  世貞將詞奉上,只听得室內隱隱哭泣之聲,心下正惊疑,又見一花箋自窗而出。
  血痕淋漓,乃是用血指而書,世貞惊視左右,只見宋旭与丫環俱已不在,聞得側房有嘻笑之聲,早已是做好事去了。惶惶將血箋展開,但見言詞凄凄清深,語語痛切,則是一全節詩。詩云:
  風波一旦复何嗟,品節宁堪玉染暇?避世不能依膝下,全身聊作寄天涯。紙鴛線斷飄天際,金飾盈囊去有家。青樓終教怨別离,祭酒新冢護落花。
  世貞閱罷惊呼道:“此乃隱娘矣!何得誤落于此。”惊疑未定,忽隔窗紗見得裙影飄閃,听得一聲響時,似是凳椅倒下,卻見人影飄忽懸于梁下。世貞慌极,撞翻桌椅,破門而入,見果是隱娘自縊于梁頭。待慌忙將她抱下時,卻已是雙眼緊閉,面色蒼白,昏厥不醒人事。世貞以手試之,尚有奄奄气息,慌忙灌得湯水急救。這時宋旭与丫環也赶來,几人走馬燈似轉作一團,搶救片刻之后,隱娘終于微啟雙目,喘息几聲、蘇醒過來。
  世貞輕輕相勸道:“賢妹如何落得這般光景?世貞不才,無能護得小姐身家性命,反倒生出這彌天奇禍,自是汗顏。今日無意幸會,當喜相聚,如何反倒見棄,尋起這般短見?”!
  隱娘垂淚歎道:“上元之恩,尚不曾報,家遭橫禍,又累及于君。家母之命,雖以賤妾之身托付于君,本當生死相隨,侍奉箕帚。怎奈君所不知,況賤妾本是罪身,已自不相配,今又淪落煙花,實難面君。今日忍辱相會,賤妾平生之愿足矣,尚有何顏苟且偷生。”
  宋旭与那丫環,見二人原是舊交,先自詫异,今見二人說出這般話語,倍覺惊异。宋旭忙問始末。隱娘一一道來,原來隱娘一家逢遭大難以后,隱娘与丫環逃出家園。誰知才到江淮地帶,适逢倭寇侵扰,竟將主仆沖散:隱娘舉目無親,又是天高地遠,只愁無處安身。一夜宿于荒野旅店,想起悲慘身世,又不知哪里去得,夜不成眠,偷偷哭泣起來。恰逢隔壁住得一位蘇州客商,听她哭得悲滄,赶來相助。隱娘本是善良賢慧女子,見那客商心軟面善,為人忠誠實在,隨將身世一一說与他听。那客商知她是天下忠義將門之女,倒也十分敬重,解囊相助,一路護送她到了蘇州,在自家安頓下來,一日三餐侍奉,等日后再作打算。不料那客商的婆娘,卻是妒忌刁鑽之人。驀地見丈夫帶回個如花似玉女子,先生几分醋意,又听說她是犯臣之后,朝廷滅門捉拿,心中又有几分害怕,恐事發受牽連。
  一日等得丈夫出外經商,便哄騙她說一同去娘姨家探望,開心玩耍几天。隱娘哪知就里,不想被實到煙花柳巷中來。
  世貞听罷,心中憤慨,忍怒勸道:“此處決非久留之地,便在一兩日內,速速脫身。”
  隱娘搖頭含淚歎道:“若脫得身時、我早去了,想那鴨儿,哪里肯放?”
  世貞沉吟片刻,正自思量計謀,忽听樓下亂哄哄一片寒暄說笑之聲,自有那鴇几仰面向樓上喊道:“我儿今日大喜,看看是哪個來了。”世貞隔窗向下望時,卻見是徐知府,換作便裝打扮,由那鴨儿和丫環陪同,竟向樓上走來。
  原來那徐知府做孝廉時,也是這里的常客,只是尚未發跡,且又是那摳摳屁股唆手指頭的主儿,再因屢次見不到婉云,哪里肯出許多銀兩,因此那鴨儿雖不冷落得罪,卻也不熱情迎酬。如今見他做了知府,恰是屎殼螂變做了知了儿,一步登天。那鴇儿臉也短了,眼睛他細了,嘴巴也大了,腰也彎了,竭力巴結奉迎,親自引上樓來。
  來到婉云房間,見外室空無一人,只是桌上放些零亂詩畫,几人先自詫异;听到屋內言語之聲,又見世貞与宋旭竟在里面,那知府心下叫起苦來,歎道:“天下多少名人高士,都無顏見得她一面,為河如今他二人卻上手?”妒忌之心,油然而生,卻道不出。。
  那鴇几倒是風月場中人,慣會說話,心下替知府叫苦,臉上卻堆笑賀道:
  “難得我儿接客,梳弄之喜,可賀可賀!今日知府老爺來看你,自當作陪接待。”
  隱娘本在低頭飲位,听了這話,百般羞恨,只是紅著臉儿低頭不語。嬌怜姿態,益發光彩照人。
  那知府平素只恨屢屢不得相見,此時一見,果然娟麗絕世,唇邊春盎,秀靨呈嬌,真個有揚阿激楚的丰采,不覺神飛魄蕩,連連咽下几口唾沫,悄俏將那暗藏于袖的春藥,情不自禁捏到手中。正是:偷云攜雨意偏濃,苦憶題詩寄不成。
  此身惟愿常相傍,同赴陽台巫夢中。
  那知府心痒骨酥,眼睛看得直了。忽見世貞望他,驀地才想起還沒見禮,心下尷尬,慌忙拱手施禮,謊話儿出得倒快,煞有介事說道:“兄長原來在這里,下官四處尋找,只是苦苦尋你不見,敢是不賞小官臉面,特意躲到這里?”
  世貞問道:“尋我何事?”
  也是活該世貞生事,那徐知府驀地想起今日昆山顧瓊拜托邀世貞到府飲酒赴宴之事,恰好乘机作人情,編個謊話說道:“兄長到敝處多時,一向多有怠慢,心下甚是悔愧。今在府衙略備薄酒几怀,敬請兄長尊駕光臨,以敘情怀。”
  世貞說道:“我与府尊原非相識,何言一向怠慢?但承盛情便了。”
  徐知府見他執意不肯,又賠禮說道:“實不相瞞,今日酒宴之邀,卻是兄長至親昆山顧老爺盛情,道是有要緊家事与你相商。”
  世貞冷冷說道:“我既与他辭行,卻又商量什么?”
  徐知府道:“听那顧者爺言語之意,似為小姐聯姻之事。皆因以前為小姐所許婚事,小姐誓死不從,故惹下許多亂子。今日看來,顧老爺似有悔愧之意。
  自言對不住小姐与兄長,便請下官從中撮台,以解舊怨。。”
  世貞听他這話,哪知是計,心中暗喜,自思忖道:“正愁被此事所纏脫不得身,若果如此,一則平息下這許多風波,二則日后也便好相處。果真姑父允得親事,便暗里將那珍畫奉還于他,再設法為隱娘脫籍,我們便遠走高飛,心下坦然,也無許多牽挂。”想到這里,便一口應允下來。遂与宋旭告別,又暗暗与隱娘私語叮囑几句,竟隨徐知府往府衙而來。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酒席暗設离山計,無端又惹橫禍生。
  欲知后事,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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