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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俏嬌娃拜繼老夫人 賢能婦管教呆公子


  卻說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來。小梅道:“姑姑還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兩公婆要將小姐承繼与我必要見禮,我穿著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須得回去換了衣服來才好,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動他們。”此時月娥已醒,便道:“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紗衣服,叫裁縫略做得長了些,只怕倒穿得著,待我取出來試試看。”一面就起來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若穿得著只顧穿。”一面說話,一面纏足,下來穿了裙衫,開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來:卻是一件佛青府紗披風、一件松花色府紗襯衫、一條水合色府紗裙子。月娥抖開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卻甚相稱。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只顧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說時,王夫人叫丫頭又送了一套衣服過來,說:“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謝你太太費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卻是一件玄青紗披風、綠紗襯衫、天蘭紗裙,又一件天青亮紗披風,因對岑夫人道:“這衣服雖都還是新的,但只穿我這套未上身的好。”當下叫丫頭取了臉水來。大家梳頭、洗臉方畢,王夫人笑進來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熱倒是早些起來清爽,又要親母費心送衣服來。”月娥道:“岑太太一早起來要回去換衣服,我說前日新做的這套衣服略做長了些,拿出來試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著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還沒有在姑娘面上盡一點情哩!”王夫人道:“姆姆只顧穿就是了。”說笑了一回,丫頭請吃早點心。王夫人就叫端到這里來吃,卻是四盤:蒸糕、粉團、卷酥、果餡,四盞雀舌芽茶。
  母女們正用過點心,外邊王公叫管家進來問:“太太們若用過點心,趁早涼請到廳上見禮。”當下兩姊妹打扮得花嬌柳媚一同出到廳堂,見銀台燒燭、寶鼎焚香、堂懸紅彩、地襯氍毹。王公冠帶整齊。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婦道謝見禮畢,兩夫婦就請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繼。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兩禮即來扶起,王夫人攔住一定叫行了個全禮。岑夫人又与他兩夫婦謝過,道:“一時備不及禮,只好改日補送罷。”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費心,他還不曾有甚么孝敬著哩!”當下小梅又与繼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兩姐妹交拜。禮畢,王公對夫人道:“房中暑熱,竟不如請親母到花園竹廳內坐,那邊又涼快又好賞荷花。”王夫人就讓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園中來。
  早飯后四處游玩,但見蟬鳴高樹,魚戲清漣,鳥語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賞玩了一回,日色漸高,便一同到荷亭上來倚欄而坐。岑夫人因說起雪姐還魂的這樁事來。王夫人道:“只說這還魂的事是戲文里做出來的,那里曉得真果有這般的奇事。”兩小姐听岑夫人說出雪姐許多好處,恨不得即見一面才好。午間就在竹廳上設席,這廳周圍俱是叢篁,挂起四面吊窗,照映得人衣皆碧。母女們殷勤勸酒,歡敘了一日。席罷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辭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堅執不放,道:“姆姆過去,獨自一個也覺冷靜。如今大相公不在,只要把前門關了,從后門往來甚便,這里并沒有閒雜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這邊也不妨。”岑夫人道:“承親母不棄,只要不把我當客待才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簡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從此以后,母女們無日不相往來,大約岑夫人在這邊住的日子居多,此話暫歇。
  且說岑公子主仆二人到了南直,先尋了一個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門口見房屋仍然封鎖。那領佑人家見了岑公子都歡喜道:“公子去了許久,如今回來正好進鄉場,今科必然高發。”岑公子道謝,遂入家拜望,內中有一個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謝垂問,托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個過路的江西相公到這里來訪問,見房屋封鎖,他憤憤而去。這房屋本縣大爺奉上司所委沒奈何到來封鎖,后來催賣了几回也沒人敢買。那侯巡按离任時也不暇提起這事。大相公何不去見見本縣大爺,開了鎖,仍舊搬回來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關切,但既經封鎖,此人還在縣里,也不便擅專,只好從緩商酌。”又一個道:“公子今科高發了,他雙手送還也嫌他遲了。”岑公子道:“承高鄰們關愛。”當下謝別了鄰里,一竟進城來拜徐老師,一來拜准,二來銷假。
  到得衙署,門斗即忙通報,徐老師听得岑公子到來,三步做兩步迎接出來,拉著手道:“賢契一別三年,老夫時常記念。如今令堂可曾同來么?”一面問話,已到書房。岑公子謝畢坐下,因說:“自同家母到東省,不料母舅已故,家業蕩然,因在一蔣舍親家住下,不覺三個年頭,竟不知南邊信息。夏初同老母回來在揚州遇見了老仆的兄弟前來報信,才知道這邊的情節。那時侯公未去,只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暫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才敢回來銷假。”老師道:“鄉場在即,我甚是盼望。你來得正好,竟在我這里住罷。”岑公子道:“承老師見愛,但恐這邊朋友往來,未免不便,門生且在鄭表弟家暫住。”徐老師道:“他家住也好,只是這個呆子自你去后一發呆得不像樣了。吃了酒,當眾大罵侯巡按,勸也勸他不住。你來了,他倒還肯听你的話。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敘敘契闊。”因問:“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無多行李,叫老仆在城外暫住,待門生自去取來。”徐老師道:“不必,只要說明寓處,叫人去取來就是了。”遂叫了一個門斗,說明寓處,前去搬取。他師生兩人在衙齋便飯,敘說三年之事,一時也難以盡言。午后門斗搬了行李到來,岑忠与徐師爺磕了頭,就叫在后邊吃飯。晚間,師生飲酒談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兩匹茧綢送了老師,因稟過要往各朋友處拜望。
  且說這鄭璞与岑公子是親姑表兄弟,家道卻稱小康,為人朴實,言語憨拙無文,又帶几分呆气,作文魯鈍。多虧岑公子指點,十六歲上同進了學,因此最敬重岑公子。這些學中朋友見他憨拙,凡事哄騙他,他卻信以為真。如道考前朋友們把一個從不出的題目騙他道:“打听得學台今年要出這個題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為實,把這個題目日日磨擬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刪改好了,牢牢記誦。誰知進場去恰恰出了這個題目,他反取在五名前頭,甚是感激。這些朋友都以為奇事,因取了他一個諢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戲謔他,反敬愛他,事事与他周旋。自從岑秀到山東去了,他弄得手足無措,終日在家里納悶,嘴里不住的罵侯子杰害了他。鄭婆婆只有這一個儿子,十分寵愛,卻与岑公子同年,只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賢能,兩口儿也十分恩愛。他娘子初時見他的憨樣勸過几回,見勸不轉也便隨他,后來見慣了就不以為怪。往往有那好頑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說得高興連閨房褻事都說將出來。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他也呆得不像樣了,這是什么話,也對著朋友們說?”他笑道:“精扯談!夫妻、朋友都在五倫里的,夫妻的事又是當官的,誰人沒有?說說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兩眼,他只是憨笑而已。后來他娘子見有朋友來便留心觀听,見那志誠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許他往來,那游戲三昧、輕佻薄劣的便不許他往來。這呆公子卻也好,听了娘子的話,凡是輕薄的到來,便口也不開,茶也不留。那朋友見他有些古怪,偏要再三盤詰他是甚么緣故,問得他著了急,他便直說將出來:“我娘子說你輕薄,叫我不要与你往來。”因此有几個輕佻的朋友自覺無趣,倒漸漸的疏遠去了。凡是斯文端正的到來,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飯,談詩論文,十分親熱,因此倒長了許多學問。這日正在門口閒站,看見岑公子到來,喜极了,他卻不迎上前來,反急轉身往家里飛跑,大叫:“母親,岑哥哥來了,快些叫媳婦打扮了出來拜見!”一面叫著,一面复翻身跑將出來,正迎著岑公子進門笑道:“賢弟見了我為何反跑了進來?”鄭璞笑得話也說不出一句,直至笑定了,才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婦了。方才看見了你,連忙通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來拜你。”岑公子笑道:“原來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禮,還不曾吃你的喜酒。”
  說話時,鄭婆婆已同著媳婦出來,岑公子先拜見了姑娘,這鄭璞卻笑個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見禮,只叫娘子与大伯磕頭,口里還咽噥道:“叫你裝扮裝扮,怎的就這般出來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還了禮。鄭璞才与表兄拜畢,一同到內室來坐下。
  鄭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發狂的一般,走投無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虧媳婦賢能,他才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發起夢顛來,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親住在哪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將別來之事一一說知,喜得個鄭璞只是手舞足蹈,說:“何不同舅母搬到這里來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學里,那個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這里來,我叫你弟媳婦好生做茶做飯請你。”鄭婆婆道:“你看他還是這樣發呆。”岑公子道:“兄弟本質如此,一些無假,其實可敬。”當下鄭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飯來。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師那邊吃了。今日還要往各處去拜望拜望,明日到這里來吃飯罷。”鄭璞道:“如此說,哥哥去走一轉,到這里來吃午飯。”岑公子道:“今日老師已是費心端正,約定去吃午飯,不好辭得。明日一准過來。”鄭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來,我自己到學里去請你,把行李都搬了來,在這里住好。”鄭婆婆也道:“侄儿在學里住,豈不叫人笑話我們?”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來,只為老師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辭他。今日回去稟知,明日一定搬來。”說畢,就起身出來。鄭璞又再三叮囑,岑公子就諾,遂往各處去走了一轉。午間回學,將姑母相留之事說知,徐老師道:“這是親親之誼,搬去也好,幸喜不遠,好常到這里來走走。”岑公子道:“門生自當常來領教。”當午設席相待,師生們直敘談到晚,過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才起來,鄭璞已到學里,便跑進書房來逼著岑公子起身。及老師出來,他只作一個揖,話也不說一句,只瞪著眼呆看岑公子。徐老師見他這個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來請他?且在我這里吃了早飯同去便了。”鄭璞听了這句話,才笑了一聲道:“老師說得是。”當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覓人挑著先走一步。他師生三人同吃了早飯,又坐了一回。鄭璞几次丟眉擠眼,催著叫走,徐老師笑對岑秀道:“他這個樣子,只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們改日再敘罷。”岑秀只得就告辭了,与鄭璞一路回來,于路道:“兄弟為何如此性急?”鄭璞道:“我若不發急,他還不放你哩!”
  兩兄弟說著話,已是到家,此時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熱。他書房是個泥地,南邊地方未免有些潮濕。鄭璞卻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蒼術、芸香在內,關上了門。那木炭漸漸旺將起來,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熱,滿屋都是煙气悶住。他回來一開門,煙气外沖,岑秀吃了一惊,看里邊時卻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燒還。岑秀道:“這是為何?”鄭璞連忙謠頭道:“不要響,是我早上起來瞞著他們生了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濕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過慮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廝容儿快將火盆扛出,將窗門大開放出煙火之气。鄭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間內來坐下。
  此時他婆媳正在廚房收拾午間肴飯,鄭璞自己去取茶來吃。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鄭璞笑道:“不瞞哥哥說,比從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進,所以下筆敏捷了。”鄭璞笑道:“哥哥猜得也著,卻是虧了你弟媳婦的教導。”岑秀惊問道:“原來弟媳婦是個才女?”鄭璞搖頭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識,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會出題,拿了一本書指著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還恐我騙了他,在題目文章上都記了記號,說遇了通人還要對問。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許我進房睡覺,比宗師還利害。”岑秀笑道:“原來如此。”他弟兄在上房說話,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個明白,轉身來告与婆婆。鄭婆婆笑道:“這是他第一個心上敬愛的人,又是骨肉至親,比不得外人,隨他說罷了。”當時同著媳婦走來。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過,就進里間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這話才說罷,大娘子在里邊听見,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沒處去問。今听見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連忙捧了一大卷出來,放在桌上道:“正要請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隨手取了一篇看時,題目是:《柴也愚,參也魯,由也諺》。通篇看了,雖是平舖直敘,文理卻還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經題:《女曰雞鳴》,也頗平順。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許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馳騁文場了。”鄭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說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騙他,心下也十分歡喜。鄭璞見表兄稱贊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著大娘子的肩頭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見他又發起呆來,就轉身往廚房去了。鄭璞當下立逼著表兄与他改了這兩篇文章。
  已是晌午時候,婆媳兩個在廚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吃飯。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邊去吃,這里好讓姑姑、弟婦在此。”鄭璞道:“沒得說,大家一同吃吃就是了。那里三桌兩席?”岑秀道:“姑姑卻不妨,弟婦如何好同桌?”鄭璞道:“這樣說,且待我們吃過了他再吃罷。”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長,卻不是常便。”兩個正在分說,鄭婆婆走來道:“侄儿就在這里吃,我們還未吃哩!”岑秀見姑娘說了,只得坐下,容儿斟上酒來。鄭璞酒量原好,又見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歡喜,一面說笑,只顧大杯价吃起來。岑秀道:“我們且吃了飯,到晚間月明下和弟暢飲何如?此時恐怕有朋友來會,吃得臉紅紅的不好看相。”鄭璞道:“哥哥說得是。”因此兩弟兄吃完飯就到外邊書房里來。岑公子取出兩匹茧綢遞与表弟道:“這是你舅母在山東帶來的,這紫色的姑姑們好做兩件衫子,這本色的兄弟好做襯衣。”鄭璞笑道:“舅母老遠帶來,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進來道:“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親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來回看,也有請接風的,到忙了十來日才得清靜。看看場期不遠,大家打點精神赴試。正是:
  
  只緣才品超群出,應有逢迎傾蓋來。

  不知他兩表兄弟如何進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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