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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雷恩那

  「鄂爺且寬心,奴家的兩個小丫鬟不會對巧燕妹子胡來的,頂多就脫脫她外衫,再脫脫她的小鞋、小襪,讓她躺得舒服些。再說,還有宋三爺守著不是?」軟語一貫輕佻,一貫地半開玩笑、半認真,朱拂曉撩起袖,將精心煮上的一杯香茶擱在男人面前。「唉,這地方確實不好讓良家婦女多待,也難怪鄂爺坐立難安。」

  坐立難安?

  鄂奇峰瞄了眼坐榻,他正背靠著一根頂梁用的紅桐柱而坐,一腳曲起,另一腿伸直,連黑靴也沒脫就上坐榻,他這坐姿大剌剌的,隨意得像在北方牧牛、牧馬時,閒來坐在青草野原上的姿態。

  他許久沒如此放鬆,她是故意說反話擠對他。

  跟著,他瞄向面前矮几上的一碗碧香茶。

  他也許久沒與誰坐下來品茗,這種風雅的事離他很遠,以往師父、師娘尚在人世時,偶爾會跟他們學喝茶,師門遭大難後,什麼都不一樣了。

  定定神,他將茶飲盡,放落茶碗時,深沈的眼同時凝向她。

  朱拂曉頸脊微麻,沒躲開他的注視,屏息等待著。

  「那一晚妳問我,與寒春緒見上面,究竟意欲為何?」他聲音平緩沈穩。「我當時不說,是覺得沒必要讓妳知道太多,就單純當個拿錢辦事的牽線人。」

  「寒爺與霽華是我朋友,我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便領個不知底細的人前去。」

  鄂奇峰點點頭表示明白。

  「寒春緒行蹤飄忽,狡兔三窟,遊走在黑白兩道之間,與淮南鹽梟交好,與沿海走私商人也頗有接觸,一江南北皆有他布下的眼線,那些河寇或山匪拿了他的好處,自會暗中助他。」他扯了扯唇。「此時,妳受我糾纏,說不定他已收到消息。」

  朱拂曉為他再烹上一碗茶,淡聲直問:「為什麼要見寒爺?」

  她發現他仍面無表情,但嘴角有些繃,以為他會沉默好半晌,他卻開口了。

  「朱姑娘,妳可曾聽過北方『秋家堡』的名號?」

  她螓首微偏,沈吟了會兒,對他搖搖頭。

  他又扯出一個不具笑意的笑。「也是。『秋家堡』十三年前遭滅門大禍,當時妳也不過與燕妹差不多年紀,事隔多年,若非當事人,怎可能記得?」

  她想起巧燕姓「秋」。滅門大禍……忽地,她打了個冷顫。

  鄂奇峰取茶喝下半碗,再出聲時,語氣仍平穩。

  「自我有記憶,就是跟著師父、師娘一塊兒生活,我是大師哥,後來師父又陸續收了三名徒弟,加上師娘為師父生下了翔鳳和巧燕,師兄妹共六人。我師父秋如晦當時在北方很有名氣的,除一身武藝外,對馴養野馬也很有一套,我們師兄妹都學了些,常隨師父深入漠南和蒙古野原追捕野生駿馬,有些馴服後用以配種,那些珍品馬匹替『秋家堡』帶來了巨大利益。」

  他略停頓,把剩下的茶飲盡,不及品味茶香,只求醒腦寧神。

  「當時登門拜訪之人絡繹不絕,有人想與師父作馬匹買賣,有的慕名而來,希望師父出手代為馴服手中野性難馴的駿馬,有的則純粹來向師父討教切磋馴養馬匹之技……那時我剛滿二十,二師弟還長我四歲,但因入師門較晚,也得喊我一聲師哥,三師弟正值十八少年,四師弟十七,翔鳳與四師弟同齡,巧燕也才十歲大。」

  對他而言,那必是一段相當值得懷想的日子。

  朱拂曉望著他有些幽遠的表情,心弦悄動。

  她輕啜了口茶後,才問道:「『秋家堡』遭禍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次鄂奇峰沉默較久,述說的嗓音仍不太有感情。

  「起先是幾匹好馬遭竊,後來又弄丟當季選定的種馬,跟著一整批野牧的馬群全消失不見,一查之下才知是二師弟陸競高動的手腳,他私下將馬匹售出,師父知道後大為震怒,二師弟原是不認,後來被逼急了,當堂和師父扯破臉,說了不少難聽話,又指責師父偏愛我和其它師弟,獨瞧他不入眼等等……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的那日,曾找到翔鳳,問她願不願意跟他走。他喜愛翔鳳好些年,待這個大師妹一向很好,相當愛護,但翔鳳她……」

  「只可惜這位如花似玉的翔鳳師妹,心裡只有她的大師哥,是嗎?」朱拂曉替他接話,見男性面頰似浮暗赭,她心弦又抽,腦中模糊閃過一張臉,凝神一想,竟是那個憨厚的「阿奇」?!

  她不禁斂眸苦笑。

  鄂奇峰沒察覺她的異樣,暗自調整呼息,頷了頷首。

  「師父和師娘膝下無子,早有意思要把大師妹許配給我,讓我繼承『秋家堡』的一切。二師弟那日當著所有人面前要翔鳳跟他走,說他出『秋家堡』,能憑他自個兒力量建一座更大的牧場,只求翔鳳跟他……師妹不要,她說她只願跟我,她還說她一輩子瞧不起他。

  「二師弟被趕出『秋家堡』後,日子平靜了些,不久之後,師父作五十大壽,當著眾人面前,把翔鳳正式許給我,說是再等個兩年,等翔鳳大些,再來辦婚事。」

  朱拂曉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

  不明白是何原因,只覺他眉宇間的神氣讓她發寒。

  抿緊莫名發抖的唇瓣,她怔怔地聽他說。

  「隔不到三日,野原上圈圍的牧地傳出事端,我領了人趕去處理,然後在返回『秋家堡』的途中遭埋伏,七、八名牧馬好手全被箭射落馬背,那些人半點武藝也不懂,活生生當箭靶子……」一頓,他目光落在紅爐火上,靜了會兒才接著說:「坐騎全被射死,我折斷胸前和腰側兩支箭,走回『秋家堡』時已半夜,那場大火不知燒了多久,能燒的全燒盡了……

  「三師弟救出燕妹,一張俊秀的臉盡毀。之後才從三師弟口中得知,堡內飲水先是被下過毒,後來二師弟領人闖進,他打算帶走翔鳳,四師弟衝上去阻止,被眾人亂刀砍死……師父和師娘直到最後也沒能逃出。」

  「……那……翔鳳呢?她怎麼樣了?」

  鄂奇峰又露出那種無笑意的笑。

  「翔鳳急著替毒發的師父、師娘擋刀,臉被砍傷,二師弟錯手將她毀容,索性連她也不要了……火勢漸大,那些人搶走值錢的東西,牧場內引以為傲的十匹純種白雪駒也被奪,三師弟重傷救出燕妹後,已無力再闖火場。」

  「所以翔鳳……」朱拂曉臉色微白,瞭然地吐出口氣,一會兒才拾聲。「你說的白雪駒,不是也養在『長春藥莊』?」

  「那是我之後才套捕到的,蒙古野原上難得的駿馬品種。雖也漂亮,但師父當年養的那十匹才叫絕頂。」談到馬匹,他唇角的淺弧終於滲軟了些。

  外頭傳來重開宴席的歡鬧聲。

  從輕敞的雕花窗往外望,幾名醉顛顛的尋芳客拉著花娘們,在紅燈點綴的九曲橋上醉歌亂舞。

  鄂奇峰起身走去,再次臨窗佇足,瞧著不遠處的風流浮靡。

  他的肩線好寬,亂而微鬈的黑髮覆住頸後,拔背勁腰,那背影像座小山,堅定沈靜。

  朱拂曉不由自主地接近,盈盈來到他身側。

  「『秋家堡』盡毀,我、三師弟帶著燕妹一切從頭再起,北方牧場現下規模尚遠遠不及『秋家堡』全盛時候,但『長春藥莊』的生意倒還可以,往後持續發展,要重建『秋家堡』指日可待。」

  「那很好……」她點點頭。

  想到他師門逢難,與師弟、師妹這些年相依為命,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終有今日成就,暫不管他之前如何耍弄她,內心對他是有佩服的。

  「那很好。」深吸口氣,她誠摯又道。

  鄂奇峰沈吟片刻,目光終調轉回來,落在她微仰玉容上。

  被他看得呼息略窒,她胸口莫名繃疼,很想問一句,他此時看的究竟是誰?是她朱拂曉?還是在尋找他心裡的姑娘?

  其實她也想問,自從翔鳳香消玉殞後,他可曾有過誰?又為誰心動過?

  鄂奇峰淡淡笑,眉宇雖沈,嚴峻之色已緩下不少。

  他嗓音持平。「今年暮春,三師弟從南方回來,夜宿江畔烏篷船時,無意間窺見有江湖上的人暗中接盤,把走私之貨和來路不明的贓物轉手交易。江湖走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師弟沒想多惹事端,一直蟄伏不動,卻在那群人中瞥到幾張熟悉面孔,他認出來,是當年隨二師弟闖進『秋家堡』的人,而且那次轉手的貨中,有三匹混過種的白雪駒。」

  「那些人……是寒爺的人?」她問得心驚膽顫。

  他又沈吟了會兒。「追查後,接盤的確實是寒春緒的人,但轉手的那些人與寒春緒的關係究竟如何,尚且不知。」

  「倘若見到寒爺,你難道要大剌剌質問他?」

  鄂奇峰對她突揚的聲音微微挑眉,若非知道她氣他氣得要命,恨他恨得牙癢癢,他會以為她在替他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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