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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雷恩那

  瞧著自個兒空空如也的雙手,她嘲弄地揚唇,豈知下一瞬,男人剛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攤開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傳來的熱氣和握力宛若一張網,她掉進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輕輕一帶,也就乖乖跟著去。

  走。要走去哪裡?

  這個阿奇不是她以為的那個。

  這個阿奇讓她心煩意亂,她得趕緊築道牆,把侵入得太深的東西拔除,把男人擋在心牆外,就像這座高牆深院的藥莊,把自個兒掩得實實的,周全守護,才抵擋得了牆外山匪。

  她應該即刻甩開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書、歌、舞等精湛才藝贏來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隨便任男人們輕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他抱她上馬。

  胯下所騎的是馬廄內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駒。

  沒有哪家的小小馬伕可以不經主人家同意,便從馬廄裡挑走最好的坐騎。

  駿馬奔出,雪鬃迎風飛揚,清夜縱蹄讓馬兒大樂。

  與風較量似的,白雪駒四蹄撒得飛快,她的長髮、輕袖和薄羅裙也飛飄而起,纏貼在背後男人身上。

  離開「長春藥莊」,穿過長滿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繞著低地蜿蜒,此時馬速已緩,小河在月夜下爍光,猶如一條彎彎曲曲的銀色玉帶。

  瞧見岸邊長長青草,以及穿梭在草叢間、閃閃發亮的無數小火蟲,朱拂曉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緊,關於那一夜的種種在腦中浮現。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緒在卸除防衛後,允許阿奇深進。

  男人可厭者多,最可厭的是藏在樸拙可愛面具底下,骯髒的、別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攪驀地從胃部直接湧上。

  「放我下去……停下來,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動男人橫在她腰間的粗臂。

  阿奇終於發現她臉色慘白,立即抱她躍下馬背。

  朱拂曉沒等雙腿站穩,已踉蹌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叢間嘔出穢物。

  一整天下來,裝進她胃袋的食物寥寥無幾,沒吐出什麼,倒是把席間喝的酒嘔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馬速太快、太顛,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裡悶堵、不暢快,她從未這麼吐過,胃袋整個要掏翻過來一般,吐得額角的細細血筋都浮現了,跪撐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顫抖。

  好半晌,噁心欲嘔的感覺好不容易緩和下來,她喘息不已,喉頭發痛,一條沾濕的綢巾在這時候無聲地遞到她面前。

  她吐得兩眼閃淚花,眨掉水霧,發現男人離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攏著許多無以名狀之物,剛稜有型的面龐沒有她曾經見過的憨樸,他的頰不會再因大笑而捺出兩道深長酒渦,好看的唇瓣仍舊好看,只是嘴角剛硬,下顎亦顯硬氣。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醜態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氣,她笑笑地接過他手中綢巾,拿那條以河水濡濕的巾子拭嘴淨頰。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點,該是他嘗試清洗,但沒能把血漬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頸後的傷好些了嗎?」她忽爾問,用濕綢巾輕壓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及她會提起這事。

  「小傷,不礙事。」他語氣平板。

  她頷頭,依然笑笑的,淡夾著嘲弄。「那當真萬幸。說到底,大爺您受傷是為了救我,讓您流血見紅,奴家可過意不去了。」

  緊盯著她過於平淡的神態,和一臉虛弱模樣,他目底凝聚著自己亦未察覺的怒氣,五官微微繃緊。

  「妳喝太多酒。」她嘔吐得太厲害,見她跪趴在地,發顫的背脊和肩膀讓她瞧起來如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貓。這女人在作踐自己。

  朱拂曉挑眉,竟笑了。「大爺,奴家可是青樓裡的姑娘,爺兒們賞臉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聽得出她現下說的這些自貶話語,隱約帶著敵意,全衝著他來。

  下顎再次硬繃,他抿唇不語,朱拂曉被那雙深沈眼盯得頸背泛麻,方寸驟震。

  暗罵自個兒不爭氣,她撇開臉,勉強自己撐住身子站起。

  雙腿虛軟顫著,她很慶幸它們藏在羅裙裡。咬著牙,她在他極具威迫的注視下徐慢走向河邊。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聲中聽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遊的白雪駒好幸運,此時正埋首在叢叢翠甜的青草間大快朵頤,而流螢在她蹲踞在河邊時,悄悄地、不怕生地飛近,在她發上、肩頭和迤邐於地的裙襬間飄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後,站在離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幾口,跟著將綢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擰乾,再次拿來擦臉拭顎,水沁涼,夜風吹過,終讓她雙頰漸現紅凝。

  沈靜持續好片刻。

  「你不是『長春藥莊』的馬伕。」背對住他,朱拂曉幽幽打破靜謐。

  「我沒說我是。」

  她輕笑了聲,點點頭。「是啊,閣下僅是順著我的猜測扮演下去。誰道扛著草料出現在馬廄的便是馬伕了?世間可沒這個理。」柔荑又一次撥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涼沁膚,希望能滅她膚底下那股灼熱。

  她接著說:「今晚『長春藥莊』夜宴,按理,我們這種被召來作陪、以藝娛樂爺兒們的角色,在宴席開始前,都該先拜會過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莊內的老管事說了,主人家忙,無暇接見,豈知竟忙得連今晚也沒能現身……他現不現身、捧不捧場,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費周章地把我弄來這兒,卻沒能聽我彈唱一曲……」

  略頓,她側過螓首,輕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著挑釁,她語調低柔。「唔……倘若我說大爺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藥莊主人,大爺願不願意再順著奴家這個猜測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動如山地靜佇,雙目爍輝,那眼神正似她那晚與他交會的第一眼。

  夜中對峙,朱拂曉固執地不願調開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靜靜蹲踞,他佇足而立。

  她在他走來時想過要起身,但仍以不變應萬變,而此時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須把臉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張寬且堅毅的嘴掀啟,徐緩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長春藥莊』的主人之一。」

  第三章 人似流螢,風迷漫草間

  她說錯了,亦無須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聽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彈唱。

  他雖未現身,卻在她上堂獻藝一開始就一直留意著,隱在暗處緊盯她不放。

  這絕非好事。

  她讓他移不開目光,心魂騷亂。這絕非好事。

  他已許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裡直鑽。在大師妹香消玉殞後,他沒再興起這種感覺,彷彿從前那個被師父、師娘和師妹暱稱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馬廄初會她,那晚月光皎潔,她在清輝裡孩子氣地晃圈圈,與自個兒影子玩樂似的,淺紫衫裙輕蕩,泛光青絲飛揚,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軟馨香,覷見她怡然帶笑的面龐。

  不馴的眉眸,翹著鼻頭的淘氣樣,有一瞬,他呼息似是滅了,神也滅,魂也滅,他定在當場無法挪動,兩眼發燙髮直,以為師妹的芳魂終於在這一夜裡來尋他,像以往那樣衝著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驚覺他的存在後,女兒家的神態一變,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馴神氣卻是依舊,連揚睫、翹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與大師妹真像。

  當她以為他是藥莊的馬伕,他腦中僅斟酌一瞬,便依著她的話作答。

  那一晚發生的事全出乎他預料,尤其是她的吻,來得那麼突然,他驚異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試著,然後變得深入,很珍惜地吻著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頭憨腦的一個粗獷漢子究竟哪裡值得她青睞?

  阿奇,我喜歡這麼親著你,呵……你是我第一個親上的男人……

  她壞笑,吐氣如蘭,溫柔情懷藏在戲謔話語裡。

  她不是與他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師妹,當時在她眼裡,他就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馬伕,她的吻給得太輕易、太真誠,他卻不認為她對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曉冷媚高傲的聲名,不會傳得尋芳客們人人盡知。

  有些曾上「綺羅園」碰了一鼻子灰的人罵得難聽,說她既當了婊子,難不成還想立貞節牌坊?不與男人溫存纏綿,算什麼花中狀元?

  她並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願,只是,他不得不自問,這個「阿奇」到底有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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