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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雷恩那

  他深深呼息、暗自調氣,片刻後才道:「妳爹娘現下正在前廳與我阿爹商論要集結中原武林對付『五毒派』的事,還要請最好的大夫過來瞧妳,若妳乖乖養病,不久後定又能起身彈琴。」而他也得加緊練氣習武,讓體魄更形強悍,才能對付敵人。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聽,好不?」她問。

  他聽不懂的。不過這一次,他把話留在肚子裡,竟說不出口,只僵著臉微微頷首。

  杜擊玉幽幽一笑,眸光瞅向他塞在腰綁上、空蕩蕩的一袖,又靜靜回到他剛峻的臉上,美臉兒忽地籠上了一層不符稚齡的神氣。

  「……恩海,我一直想替你做些什麼,可你這麼本事,我又能幫你什麼呢?你的手不見了,我很難受,那陣子你躺在榻上,我每晚都哭,心好疼的……都是我不好,反應慢吞吞的,什麼也不懂。你別瞧我生得美,我有時其實挺笨的,所以……我是說,如果往後你要有事我幫得上忙,你一定、一定要告訴我,一定、一定要啊,好不好?」

  沉肅的眉眼定住不動,聽著她的喃喃話音,刀恩海暗暗收握五指。

  他想告訴她,他的斷臂無關她事,不想她自責。雖斷一臂,但休養過後早已恢復強健,照樣能策馬、習武、狩獵,做一切欲做之事,他的右臂肌筋甚至變得更強、更發達,蓄滿了力量。

  但想歸想,他口拙得像根木頭,仍不言語。

  杜擊玉似也料及他沒啥兒反應的反應,逕自將他的沉默當作應允,菱唇一牽,眼眸困頓了,無力地合起。

  「唔……好困……恩海,讓我先睡會兒,睡一會兒就好,若我沒醒,你記得把我喚醒,別讓我一直睡、一直睡呀……我還有話同你說呵……」下意識輕咳幾聲,像是畏寒,半張病臉縮進錦被裡,兩排扇睫在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投下淡淡陰影。

  她一下子睡沉了,週遭靜謐謐,凝神的檀香氣味飄浮不散。

  胸中浮動兀自不停,他不是很明白,想著她適才要他「一定、一定」得承諾的話語,眉峰微弛,抿著的嘴角也淡然地流洩了一絲軟意。

  她小小年紀,又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弱質姑娘,他再如何不濟,也不辛於淪落到需要她幫忙的地步吧?

  不可能!

  這事……永不會發生。

  ☆☆☆☆☆☆☆☆☆☆  ☆☆☆☆☆☆☆☆☆☆

  然後,歲月持續往前,無情也多情地往前。

  總是這般,春風、夏木、秋葉、冬雪的,在諸事紛擾的世間沉謐也活潑地嬗替,忽忽而過,不意間已流轉了無數個四季,成就了許多個年頭。

  自在飛花輕似夢,依他這等剛直、木訥又樸拙到教人發指的脾性,作夢對他而言原是件奇怪的事。

  但不知從何時起,他有了夢,夢境渾渾沌沌的開始,隨著年歲增長愈益明顯,他漸漸記住了它們。

  他的夢也像他這個人,中規中矩得有些兒無趣,沒什麼天馬行空的想像,只習慣重複著一幕又一幕真實發生過的人事物,只是那樣的場景有著同一個女主角,那個愛彈琴、美得「嚇人」的姑娘。

  雖說相處的時候不算長,這十三年來,至多是每年上「南嶽天龍堂」拜會、盤旋幾日,他才會與她相見,但詭譎的是,他時常夢見她,特別是近兩、三年,那張病中猶美的臉容在他的夢境裡越顯清晰,清晰到讓他不由得記住了她五官的種種細微神情。

  ……我帶著琴來瞧你,原要彈給你聽的……

  ……我有聽你的話,很認真地背譜、練彈,我不怕吃苦……

  病若好轉,我求阿娘買琴,再來彈給你聽,好不?

  自然,他聽過她的琴音了。

  她彈得如行雲流水、興致洋溢。

  他一貫地面無表情,只覺她指下音色美好。這些年她雖氣虛體病,在琴藝上亦著實下過苦工。

  撥彈琴曲時,她總特別快活,似是忘卻身上的病痛,或者正因如此,他明明對那玩意兒一竅不通,聽過無數回也搗騰不出個所以然來,仍會按捺性子由著她去彈。

  對那些關於她的夢,他不太願意去深究,也懶得思索太多,他一直認為是無謂的,無謂之事,毋庸自擾,就由著它去吧。

  只是事到如今,他被逼得「走投無路」,許多事開始由不得他了。

  然後,刀恩海忽地有所頓悟,原來許多時候,話真的不能說得太滿。

  若說得過滿,在當下把退路全給封死,待出了差池,弄得進退維谷才來掌自個兒嘴巴,可就是狼狽了啊!

  不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他十三年前的那一次沉默,倒是無意間替自己留下了後路,教他今日真「厚顏無恥」地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姑娘求援,也不會搞得太難堪吧?

  坐在「天龍堂」的大廳裡,他心中竟是苦笑。

  今年的秋似乎來得早了些,桂花紛紛染白枝椏,又紛紛教風吹離了蕊心。在城外、在河岸、在他策馬往南的一路上,隨處可見秋臨景致,讓他鼻尖總嗅到那股淡混了泥味的自然清香。

  此番,他再次代表父兄南下「天龍堂」,雖說是作江湖上、門派對門派之間的尋常拜訪,但「南嶽天龍堂」與「刀家五虎門」的情誼畢竟不同,杜天龍夫婦見著他,著實親熱地與他說話,早將他瞧作一家人似的。

  杜夫人在談話間還對他問及了近來家裡的狀況,刀恩海沉穩以對、據實以告,表示家人都安好,而娘親從去年入冬感染風寒,在床榻上連躺了好幾個月後,如今病情也見好轉,應無大礙。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仍得好生照看才行啊!」杜夫人輕聲叮嚀。

  「恩海賢侄難得來一趟,索性就多留些時候,我讓管事將幾年前購得的老山參和幾味補氣的藥材準備一番,離去時好讓你帶回『五虎門』,給你娘親補補身子。」杜天龍坐在紫木太師椅上,輕拂了拂及胸的美髯,語氣溫和,雙目如炬地望著端坐在堂下右側的黑衣男子。

  刀恩海黝臉沉靜,恭謹道:「杜伯伯、杜伯母的好意,恩海心領了,只是老山參和幾味補藥定是極難到手,這禮太過貴重,恩海不能——」

  杜天龍抬起手阻斷他的話。

  「什麼貴重不貴重?那些東西是給你娘親,可不是給你,連這份小小的禮你也不接受,如此推辭,莫不是太見外了?」

  「愚侄不敢。」深目一斂,掩掉幾分心思,他嗓音持平又道:「既是如此,恩海就恭敬不如從命。」

  這陣子發生了不少事,大大小小的,擾動他原本尚能把穩住的心湖,便是如此,使得他對於此次拜會「南嶽天龍堂」,表面上雖仍平靜,內心卻充滿難以言喻的躁動和不安,像極一匹久被圍困在柵欄裡的駿馬,甩鬃踏蹄地、急切地欲要衝出。

  堂上,杜天龍夫婦突然暗暗地相視了眼,別具深意地笑了笑。跟著,杜夫人眸光柔和地調向刀恩海,毫無預警地扯出另一個話題——

  「就我所知,興武與你年歲相當,算一算,你也到了而立之年了吧?」

  「是。再過兩個月,恰滿三十。」儘管有些訝異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他並未表現出來。

  杜夫人一歎。「都三十了,興武與你相當,現下卻被留在年家的武漢行會,都三個年頭過去了,也不知何時才能返回?」

  十三年前遭「五毒派」半路伏擊,杜擊玉心脈嚴重受損,杜、刀兩家曾為她延請數位名醫,可惜的是,雖診出了病因,也明白得對症下藥,問題這藥不是輕易便能人手,得取得「西塞一派」以整株珍貴無匹的「七色薊」煉製而成的「續命還魂丹」才行。

  幾經查訪後才獲知,「西塞一派」殷氏的唯一傳人早離開大雪山,現居於武漢「年家行會」。

  三年前,裴興武帶著小師妹杜擊玉上「年家行會」求藥,那位殷家姑娘最後雖應承了,答應在往後七年間,每年送上一顆「續命還魂丹」,待七顆丹藥盡數服下,杜擊玉受損的心脈便能回復原樣。只是,那姑娘卻要裴興武長留下來作為交換條件。

  當初知聞了此事,刀恩海喉中泛酸,像是誰掐住他的心般,一擠一放,把裡頭不斷冒出的酸味給推擠出來。

  能求到藥、治好病,恢復他初見她時那活潑模樣,他為她感到無限歡喜,幾想衝到一處無人之境,狂聲大呼,將那些快活痛快喊出,只是啊……他心裡同時生出古怪的懊惱,也生出了無以名狀的失意,因為……替她求得續命丹藥的人,是別的男子,不是他。

  為什麼反常至此?

  那是因……太在意她?

  遠遠超出道義上的在意,是否表示……他心裡有她?!

  這想法似一道銳光劃過腦際,他太陽穴突跳,遂又思及這幾載的夢境,腦中更亂,眉峰成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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