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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梁鳳儀

  詠琴一直在哭,斷斷續續地說:

  「媽媽,媽媽,我不是長大了嗎?老師說長大了的好孩子,再不會撒尿拉屎了。」

  我無言。

  翌日,牛嫂問:

  「大少奶奶,我伯他們還有別的更離譜更厲害的招式要欺負我們。你看,昨兒個晚上就是一例,這幾天,從搖電話囑我們到樓下去吃飯,到我們踏進三姨奶奶的飯廳,他們飯己吃了一半,活脫脫我拖著詠琴幾個,是叫化子來了,讓他們施捨,吃他們的殘羹冷飯似的。開頭我以為自己敏感,看來不是了。」

  牛嫂又訥訥地問:

  「大少奶奶,我們要不要搬出去?」

  我搖頭,咬了咬下唇,很堅決地說:

  「不,我決不搬出這幢房子,要搬出去的話,是他們搬,而不是我搬。」

  牛嫂微微歎息。

  「牛嫂,」我握著她的雙手,「你給我做見證,今時我方心如說了這番話,是終於要實現的。」

  現在搬出去,不只是遂了他們的心意,而且沒有立錐之地,更缺了保障。在此再苦,仍算有瓦遮頭,這對我和三個小孩是絕對需要的。

  金旭暉他們沒有預料到我捨得傾囊以能搬進這房子來,緊隨著他們身後鬥到底,不肯退縮,因而既氣憤又無可奈何,就用盡這種種的小人動作,希望迫我忍無可忍,拂袖而去,他們就可以更為所欲為了。

  我才沒有這麼笨。我會一忍再忍,深信總會有一日,我的韌力無敵,反敗為勝。

  我對牛嫂說:

  「去叫個木工來,在屋子旁再多搭一間小房子,放進木桶,作廁所用吧!其他的一切,你就算看在我和孩子的份上,遷就一點。」

  牛嫂點頭,道:

  「連你都肯忍的話,我是沒有話好說了。」

  在我苦難的日子裡,牛嫂真是我的良朋忠僕,沒齒難忘。

  在我的故事裡,善良的人實在不多,牛嫂是少數人中的一個。

  幾十年後,金家兒子金詠棋娶妻時,我就跟他說:

  「老實講,我才不擔心你們對我無孝心,不過,你得給你的那一位說得一清二楚,在我們家,要你們孝敬的還有一人,那就是帶大你的牛嫂。」

  沒有了牛嫂,當年的日子未必熬得過。

  縱使我有無比的決心,力敵群魔,力戰群雄,那二個牙牙學語的小孩,還是需要人照顧的。

  我哪兒可以騰出空閒來?

  尤其是終於盼到了偉特藥品廠的合約,要面臨的挑戰,至大至重至驚至懼。

  不是要不要簽合同的問題,是夠不夠得上資格簽的問題。

  當然,只要我跑到唐襄年跟前去,俯首稱降,一切就有生機。

  可是,一夜風流,白壁蒙塵之後,是否再有餘力,無羞無愧地瀟灑人前,重振聲威,真是太令我沒有信心的事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萬劫不復時,怨准?

  我始終還是金信暉的妻,他孩子的母親。

  再直接點說,寧許金家人負我,我也不負金家人。

  除非我真心地愛上了人,那才做別論。

  說到底,不帶任何條件的赤裸情心是無罪的。

  可是,我並不愛唐襄年。

  於是,我對金旭暉和健如、惜如說了有關偉特藥品廠總代理權的事。只一個目的,希望肥水不流別人田。如果永隆肯承擔這單大生意,我就拱手相讓。至於欠唐襄年的情,他日再以其他方式圖報。

  金旭暉聽後,隨即給他的未來岳父傅品強搖了個電話,查問偉特的底蘊,回來就以奇異的目光望著我說:

  「大嫂,你真的拿到偉特的合約?」

  「有什麼真的假的,合約就在這兒,你儘管驗明正身去。」我說,「健如應該沒有忘記,我曾經簽發過公函給偉特,表示永隆行有意總代理他們的成藥。」

  我這麼一說,健如就漲紅了臉,她當然不會忘記,當時還把我搶白一番,認為我多此一舉。如今有了樂觀的回音,無疑有點令她面目無光。

  金旭暉沉思片刻,道:

  「大嫂,讓我們想清楚了,再跟你說。」

  如此的壁壘分明,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唉!還是在同一屋簷下走動的一家人。

  過了幾天,金旭暉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內,很凝重地說:

  「大嫂,我們怎麼說也是自己人,不必左遮右擋,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好。這偉特藥廠的生意,好得令我們難以置信,單憑你簽發的一封信,可以令美國最大的藥廠把東南亞成藥總代理權交給你,委實是奇跡。」

  「就算天下不乏奇跡,香港更多,我也很懷疑我們是否有足夠能力去承擔這單生意。」

  我張著嘴,原本打算解釋唐襄年居中的作用,但,又有點不甘不忿,覺得金旭暉是太瞧不起我了,把唐襄年的這重關係給他說了,也是有害無益。他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有哪一門生意不是賭眼光,冒風險的。

  這一遲疑,金旭暉又接著說下去:

  「既然是你獨力找回來的好路數,正如惜如建議,不由我們分你這一杯羹,這番盛情,我們擔當不起,也不敢領。」

  事實上,永隆行的生意正漸上軌道,我也不認為應該冒什麼風險,這紙合同一簽,投資額是過百萬,非同小可,你知道現今好區份的二千尺房子,才售價五萬元而已。

  「不過,話得說回來,有危才有機。永隆行不入股不等於你個人不可以做這筆生意。如果證明你眼光獨到,才識過人,援引強勁的話,我倒勸你不要放棄。」

  我完全明白對方的用意。他們懷疑我在設個商業陷阱,讓他們踩進去,摔得頭破血流,大快我心。

  這叫不叫好心遇雷劈?我差點無辭以對,金旭暉微笑道:

  「大嫂,你有十足信心的話,不妨撒手干去,我知道你現金不足周轉,而永隆行可以借給你。」

  我精神為之一振,問:

  「是真的?」

  「君子一言。」金旭暉道,「可是要有抵押,你知道永隆行的股份,認真來說,我只佔三分之一,借錢出去,當然要保障,只是利息可以少算一點。」

  「拿什麼來抵押?」

  「金家分給你的財產,即使減去健如所應有的,你還是有接近三分之一,可不少了。」

  我頓時呆住了。

  這就是說金旭暉跟我明碼實價地賭一鋪了。贏了,豈止不用損失名下各種股份及不動產,且,還能有妙不可言的生機。生機在於能運用要金旭暉點頭首肯才挪得動的資產,放在新鮮熱辣的生意上頭,無疑等於套現,這要比現今跟在他屁股後頭幹活,百分之一百的受掣於人好得多。

  成功了,不只有錢,且還有面,這是太棒了。

  可是,輸了呢?

  那就等於雙手奉送了全部我在金家的產業,連住在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鋅鐵屋都要雙手奉還。

  我在不久前,請牛嫂做見證,我說過:

  「要搬離這幢金家大宅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金旭暉在謀臣如雨,精心思量之後向我挑戰了,他當然不會安著好心,從助我一臂之力出發,壓根兒,他們覺得我會輸,才會打本讓我輸。

  我輸了就等於他們贏。

  這一鋪我究竟要不要賭?

  足足思量了三天三夜,仍然把握不定。

  到第四夜,我睡不牢,自亂夢中驚醒,爬起身來,打算如廁。走出屋外,再推門進那新蓋的小鋅鐵屋,一陣穢物的腐臭味立即撲鼻而來,一定是牛嫂忘了把快要滿溢的馬桶清洗。

  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曾試過有這種濃重到使我隨時窒息的感覺。這感覺化成一股無形的壓力,把胃裡頭的余渣剩滓迫出口腔來。

  我呱啦一聲,就吐了一地。

  重新走出天台,憑欄遠望,仍見香江明麗,夜景絢爛、原本應是人上人的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淒然境況。

  反正是素食殘居,何須多所戀棧?今日他們不迫我賭這一鋪,漫漫歲月,直至我兒成長,多的是陰謀機會,防不勝防,那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晚風吹送,夜涼如水,我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整個人頭腦煥然一新。

  金旭暉精神奕奕地跟我重上律師樓去,我把名下所有全部押給永隆行,套了現金。金額只及我名下那些不動產與永隆股份時值的百分之五十。

  「祝你好運,大嫂!」金旭暉說,「你現今是大財到手,得小心點運用,萬一虧蝕了,無法償還,你就將一無所有了。」

  我笑:

  「多謝你的提點,我會小心!當你跟傅菁小姐蜜月歸來,自有好消息奉告。」

  我再強調:

  「是我的好消息。」

  金旭暉也不示弱,道:

  「但願如此。」

  說完了這番話,我瞟了妹子惜如一眼,發現她神情悵惆,心不在焉。這是不難想像的,待嫁的姑娘不是她,迎娶媳婦的新郎卻是她心上的摯愛,當然的苦不堪言。

  我忽爾地輕歎。

  惜如是值得同情的。

  其實凡是要跟別個女人分享一個男人感情時間的女人都值得同情。

  我們姊妹三人根本是同一條船上的可憐人,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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