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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梁鳳儀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發響,再沒法把對方的話聽進去。

  過了好像很多個世紀之後,我聽到唐襄年似乎說:

  「有愛,才有尊重。我不勉強你。」

  我的理解是:商場上,你肯買,我肯賣,交易是雙方都達到目的,整體上愉快的、享受的、沒有遺憾的。

  原來,唐襄年與我都是有強烈自尊的人。

  他的自尊在於有相當支出之下還要逼著自己去食嗟來之食;我的自尊在於受人恩惠之餘仍不雙手奉送真實的感覺與感情。

  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何苦為我一個而令自己覺得屈辱。

  唯其不佔我的便宜,只予恩惠,唐襄年就能保有自尊。

  這是理智。

  至於感情,他說他愛上我。

  這就不必解釋,不能解釋了。

  一定有著當時已惘然的情景,令他墮入無盡的迷情深淵之中,不能自脫自拔自救。

  他說他愛上我。

  我不知如何反應,只抬眼凝望對方,有說不出口來的千言萬語。

  唐襄年忽爾一把將我擁在懷內,就把我吻住了。

  我嚇得手腳冰涼,甚而一寸寸地開始麻痺。

  我沒有反抗。

  可是,也沒有回應。

  在心底裡有個輕微的吶喊之聲對自己說:

  「感覺不能狡辯,你知道你是不是愛上對方。」

  當然不是的。

  不單只我無法欺騙自己,也不能隱瞞對方。

  一個有愛情的女人,不會在接受對方時表現得全身僵硬冷凍。

  那不是一種全情投入,而是一種意識抗拒。

  抗拒在於感情上不願意接收肉體的需求。達不成靈慾之間的一份妥協,故而僵住了。

  別說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之後,不會甘心有這種待遇,若要是只尋歡作樂,就更不必受罪若此。

  唐襄年輕輕把我放開。

  我回了一口氣,道:

  「對不起。」

  道歉的應該是我。

  「我明白。」唐襄年說,「所以,方心如,欠債的人不是你,而是我。當我靜靜地等待著你頑抗到盡頭,才來找我時,我就知道,其實我開始償還欠你的債,前生的債。」

  當一個男人誠心誠意地說出這些很難很難啟齒的話時,我有理由相信他愛我有多深。

  為了這個轉變,我茫然、困惑、迷惘、無措,還外帶半點的歉疚。

  「我會等待。」唐襄年說,「很有信心地持續等待,這次不是等你的人,是等你的心。」

  「在等待的期間呢,我們如何相處?」我竟然天真而緊張地發問。

  「就像我們現在的這番相處,是私生活上的好朋友也是公事上的好拍檔。」

  「嗯。」我喟歎。

  唐襄年拿起了我的手,輕吻,然後放下。

  「請相信願意跟我達成滿意交易的女人多,盼望與我相愛相戀的女人少,因而前者隨時唾手而得,後者無比矜貴。」

  唐襄年說,「回家去吧!」

  「你真的不上來喝咖啡了?」

  「見了你的晚上,不用再喝咖啡,已經會難以入睡,不能再百上加斤,自討苦吃。」

  對方說這些話時是幽默而輕鬆的,卻得出一個意外的效果,我覺得他的話無比苦澀。

  因而,令我難過。

  忍不住回轉頭,推開車門就走。

  這一夜,怕我和唐襄年都不可能睡得好了。太多的愁思雜緒,縈繞心頭。

  我不能欺騙自己,的確有過會否重新戀愛的念頭。

  任何異性的追求與愛慕都能強化與突出自己的優越感,產生一種催化作用,教人對之有莫可明言的好感,這份好感繼而會否再變質,就因人而異了。

  唐襄年絕對不是條件差的男人。

  他的吸引力還是盡在不言之中,可以令人心領神會。

  然而,我不會愛上他。

  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只要我一想到有別個男人替代了金信暉在我心上的地位,我就覺得渾身充盈著一股翳悶痛楚,源源不息。

  金信暉不能被取代,因為我仍愛他?

  是一種赤裸的情懷猶在,原始的愛戀尚存,抑或有其他原因?

  摒棄了對金信暉的感情,等於不再在乎一段恩怨,那就是放過方健如的意思了。

  我肯嗎?

  真實的答案是:不知道。對於兩個妹子的仇怨,已到了難解難分,且分不清自己意願的地步了。我的矛盾往往在於不能原諒她們,同時也沒法原諒她們之上。

  無疑我仍要抓緊過去。

  唯其謹記昨日的侮辱和創痛,我才會發奮圖強,爭取明天。

  何況唐襄年有家有室,他肯為我跟妻子離異,我也物傷其類,不願倒轉角色來演。

  從前我的丈夫被偷,已曾怨天尤人。

  現在我去偷人的丈夫,怎麼自圓其說?

  至此,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跟金信暉,怕是緣訂三生,債纏九世,再脫不掉牽連瓜葛,直至永遠。

  唐襄年對我的感情只可視作一服振奮精神、激勵信心的靈藥。為我帶來的困擾,如向池中輕輕投石,並不揚波,只起了一泓漣漪。

  無疑,知道仍有一個條件如此優秀的異性對自己興起愛念,最低限度是女人奮鬥過程的強心針。

  我的生存價值被這宗浪漫的情事予以肯定。因而這些天都顯得精神奕奕。

  這天,傅菁來接我下班,於黃昏時分一起到淺水灣酒店去飲下午茶。

  傅菁一坐定下來,就說:

  「你氣色很好。」

  「是嗎?」我笑道。

  「簡直喜形於色。有值得開心的事嗎?」

  「跟你見面本來就已是件喜事。」

  「我不知道敦厚的背面也有滑頭。」

  「不,我是真心的。難得才有一位談得來的知己,且是妯旮,比姊妹還要親。」

  「那是因為你的妹妹過分地差勁而已。」

  跟傅菁相處最開心的是她爽直、坦率,但並不流於尖酸刻薄。

  她的批評都滿溢誠意。

  我歎口氣道:

  「你相信有報應這回事嗎?」

  「信,信到十足十。」

  「我的兩個妹妹一直都過得很不錯。」

  「從你的角度看,是的。」

  「為什麼?」

  「因為你惱恨她們,她們有一點點不錯的際遇,看在你眼中都覺得超乎她們所應享有的,因而成了錯覺。」

  「你真有這個看法?」

  「這是一個基本上厚道的人,對待自己仇人的心理。心腸不好的話,老是詛咒與看不起敵人所擁有的一切,酸葡萄心理很重。」

  「你是心理專家?」

  「閱人多之故,傅家是個萬花筒,金融界是個大染缸。」

  「那麼你是哪一類人?怎樣看健如和惜如?」

  「說出來,你會不相信我。」

  「不會,我信的。」

  「我會對付她們,尤其是惜如,但,我並不恨她們。」

  「是因為你根本看不起她們?」

  「可以這麼說,最大的理由是我相信有報應,所有恩怨都會是現世報。故而,方惜如和方健如做了對別人不起的事,她們始終會一敗塗地。」

  聽了,不無戰慄。

  我默然。

  還是老問題,心裡有著說不出的矛盾,對於兩個妹子的感情很複雜,重重仇恨怨忽之中,隱隱然還是有一份親情在。

  因為我老想起母親。

  「她們會不會是情有可原?」我竟這麼問出口來。

  原以為傅菁一定對我這個疑問反感,誰知不然。

  她說:

  「絕對有可能,可原宥的地方在於她們是否真心誠意奉獻一份赤裸的情心予金信暉和金旭暉。」

  對,裸情無咎,赤心無罪。

  可恨的只是接受她們誠意愛戀的人,並沒有盡量給予公平的處理。

  金家兄弟完全打算蹺起了二郎腿,坐享齊人之樂,還把一總利害關係轉嫁到這份激情之上,利用赤裸的真心去推動一連串的陰謀,以圖私利,不是不令人驚心的。

  我相信傅菁會與我有同感。

  「來,我們談一些正經事。」傅菁說。

  我笑起來道:

  「我們剛才談的不正不經?」

  「那不是我們眼前的大業。」

  如此一句話出自一個女人之口,我歎為觀止。

  「怎麼,我講得不對?」

  「不是不對,只是太先進了。」

  在那個時代,我的批評沒有錯。

  「不走在人前,怎麼能飛黃騰達,這是我們上海傅家的家訓。」傅菁說,「我父親說長江後浪推前浪,要不被取代,唯有跑快一點,所以,我經常要訓練自己有敏銳的觸角、大膽的嘗試。」

  「你在父親身邊工作,耳儒目染,一定學到很多。」

  傅菁婚後任職於傅品強的金融機構,據她給我的解釋,這個安排能一石几鳥,既能得到很多商場閱歷知識與資料,從而豐富自己的生活與才能,而且可以利用各種經歷與關係,使金旭暉更要依靠她,於是他們的夫妻關係除添了一層保障之外,兩人聯手的力量,也會令傅品強日益器重,就連傅菁那一房在傅家可獲的利益都容易把握落實了。

  「況且,」傅菁說道,「再過十年二十年,本城就是女人世界。」

  當時,我問她有這個看法的理由。

  她答:

  「本城毫無天然資源,只有人才和制度,兩相配合,也可以混得頂不錯,那就是說人才越多越好,只靠男人,已不足夠,社會越進步,發展機會越大,越需要人,男人在工作的質與量上不能完全滿足將來社會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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