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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梁鳳儀

  他說他只願佔我的百分之四十九。

  在以後的許許多多年,我們總是拿著這句話來開玩笑。

  唐襄年很有幽默感,老是說:

  「我開錯了盤口,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只佔你的百分之四十九,換言之,自主權始終在你手上,叫自己吃虧。」

  我就對他說:

  「襄年,你有機會控股的,不過你是真君子,自動放棄應有的權益而已。」

  的確,在當年,唐襄年要求什麼,我也只好答允。

  就這樣說定了,唐襄年立即拉開了抽屜,拿出支票簿來,寫下了一個銀碼,然後把支票遞給我,說:

  「這是我入股的投資,足夠你支付金家大宅的首期有餘。其餘的按揭手續,黎秋生會替你辦。剩下來的資金,我建議你好好地運用在藥品的廣告與宣傳之上,有些支出是不能省的。記著,沒有廣告催谷的消費品,好比錦衣夜行,不會有人欣賞得到,那是白穿而已。」

  唐襄年在我整個人生中起著一重非常決斷性的效用,並不只在他給予我經濟上的支援,更在於他對我的商業智慧之培育與灌輸。

  當然,最最重要的在於感觸到男人私情的另一面。

  人窮志短,財雄膽壯這兩句話真是不錯的。

  我回到金家大宅去,在三姨奶奶的客廳內,由我召集了金家的人開家族會議。

  我說:

  「旭暉,你熟悉哪一個律師樓可以代表你們的一方辦理物業出售移交的手續?」

  金旭暉與在場人等,包括了金耀暉在內,都瞪著我,屏息以待,認為好戲正在後頭。

  我沒有再說話,等對方的回應。

  金旭暉於是說:

  「大嫂,是你買還是你賣?」

  「我已把訂金交到代表我的羅律師事務所去,連銀行都己聯繫好了,當然是我買。」

  健如差不多尖叫:

  「大姐,你別開什麼人的玩笑,你知道測量行對這幢樓宇的估價是多少?」

  「知道,相當昂貴。當然,麥當奴道是半山區,既幽靜又方便,來往中區才那一陣子功夫,單是地點已屬獨一無二。」

  我氣定神閒地說。

  金旭暉於是答:

  「大嫂,你是說,你肯買,已經預備足夠的款項了,是吧?」

  「對。」

  「你肯買是你的意思,我們是否肯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金旭暉,你企圖食言反口?」

  「沒有什麼所謂食言,所謂反口,譬方說你照這個價錢買,我可以再多給一個百分比跟你搶購,對不對?」

  「金旭暉,你在欺負孤兒寡婦,太不近人情,也太傷天害理了。你要贏到什麼地步才叫做滿意,才會收手了?勢必要把我攆出金家大門去,你才痛快,是嗎?事實上,你大權早已在握,你怕什麼了?」

  當時,我真的不明白金旭暉為什麼要對我趕盡殺絕。

  其後,我當然明瞭,他是太看得起我了,明知我不是池中物,也怕他的幼弟一屆成年就會倒轉槍頭,站到我的一邊來,故而要先下手為強。或者,他不是寸步不放鬆地予我壓力,我不會反擊得如此著力。

  都是雞與雞蛋的問題。或者應該說是宿世的恩怨,金家是今生來向我討債的一群惡鬼。

  金旭暉看到我咆哮,反而安靜下來,頗慢條斯理地答:

  「大嫂,你緊張些什麼,你手上既有注碼,就跟我一直搶購下去,價高者得。」

  「金旭暉,你的意思是要我們的血汗錢?」

  「大姐,」惜如開口說話,「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不過是彼此商量議價的階段,沒有誰欺負誰。」

  惜如這次是棋差一著了,她靜坐在一旁隔岸觀火也還罷了,偏偏要加入戰團,我便抓著她來罵個痛快,好洩心頭之恨。

  「方惜如,你憑什麼資格在這兒講話了,告訴我,你是金家的什麼人,抑或還是姓我娘家的姓?如果你要在我面前替金家人說話,先叫金旭暉給你一個半個名分。別說公道話人人有權講,今時今日,我方心如的遭遇,叫我有權連公道話也不願聽,不要聽。」

  方惜如嚇得目瞪口呆,面紅耳赤。她茫然無措地望著金旭暉,眼神發出求救訊號;可惜得很,有傅菁在,金旭暉只能拒絕接收任何訊息,他連企圖反駁我的話也沒有勇氣。

  方健如在一旁,除了挨近惜如,把手搭在她微微顫慄的肩膊以示支持之外,也顯得如此地無能為力。

  我在心內冷笑,想起了金信暉的母親,在迎娶我為金家媳婦的一日對我說:

  「大嫂,你是明媒正娶進我們金家門的,自有矜貴的身份和地位,你不可漠視。」

  太對了,這重身份就是被人踩在腳底下,也仍會閃閃發亮,觸目依然。

  這番風光還真有人跟我分享,我忽然聽到有人說:

  「大嫂,且別生氣,我當日說好了做這件事的見證人,自當履行諾言。」

  我回望,只見傅菁微笑著對我說話。

  然後她瞪著丈夫,道:

  「旭暉,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們不宜冒欺侮孤兒寡婦的惡險,傳揚出去,一樣對你的名聲有影響,且我父親也不會高興,是不是?」

  金旭暉沒有回應,正確點說,他沒有反抗,不能反抗。

  既是傅菁開了口,且抬出傅品強這個招牌來,金旭暉還能說什麼!

  「大嫂,價錢呢,講好了由測量行估值,當然以此為準成交,這件事,我拿得了主意。至於成交之後,你要我們搬出的話,也得給予一個較寬鬆的日期。」

  我原本打算回答,搬出去與否不成問題,只要大樓之中的一層騰空出來讓我這新業主有個真正的家就好。

  還沒有把我這個意向說出來,傅菁便又補充:

  「找新房子對我們來說,不算困難,傅家放著的半山物業也不算少,隨便裝修一個單位就可以入住,但,正如大嫂你說的,是金旭暉名下的親人,譬如三姨奶奶與耀暉,跟著我們一道搬可不費事,只是健如與惜如姑娘,就得她們費心另找住處,這可要多花時間了,相信大嫂你會體諒。」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差一點就忍不住鼓起掌來。

  真是一山還有一山高,我的那兩個親愛的妹子,這次是棋逢敵手了。

  沒想到傅菁的手段一流,連敲帶打,就把方健如與方惜如刷出生活的範圍之外。

  想她嫁進金家來後,發現肉在砧板上,面對著這四層樓的住客,心知肚明其間的關係瓜葛,也叫沒法子的事。如今借勢把眼中之釘拔掉,打一場不用兵卒,不費糧餉的勝仗,真是太棒了。

  我完完全全可以想像這最近的幾天,方惜如會怎麼樣跟金旭暉算賬。

  金家大宅的轉讓手續全交由傅菁去處理,我們很暢順地就成交了。

  妯娌二人走出羅律師的辦公室之後,我問傅菁:

  「二嫂,馬己仙峽道的新居佈置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人多好辦事,娘家有裝修公司,抽調人手給我趕一趕,不成問題。」

  我們邊走邊談,相當投契。

  「待你們和三姨奶奶搬進去之後,我來探望你們。」

  「歡迎,歡迎。只是,」傅菁稍停,才說,「你知道三姨奶奶昨兒個晚上給旭暉說些什麼嗎?」

  「她說什麼?」

  「她要搬到大嶼山的佛寺靜室去住,說好了只在假期才回來看望我們。」

  「嗯。」我沒有答話,對於三姨奶奶的轉變,我是比較明白的。既經巨劫憂患,看化世情,就真的無謂再捲入漩渦。

  目睹骨肉相殘而又無能為力,徒惹傷悲!

  「聽說她從前是個張牙舞爪的犀利人物,是吧?」

  我微笑,道:

  「在別人的眼中,可能我和你都是厲害角色。人,尤其是女人,要生存,且活得痛快,沒有半分機警半點霸道,怕是不行的。三姨奶奶年輕時,旭暉還沒有出身,自覺有太多責任,因而造就了不少的情不得已。」

  「如果三姨奶奶聽到你這番話,她會感激。」

  「會嗎?」我問。

  「會的。有人在人前自己如此辯護,我也會欣慰。」

  「我記著你的這番心意了。」

  「先謝謝你。我們原本就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人,應該守望相助。」

  第五章

  我望了傅菁一眼,很覺羞愧。

  自己的妹子,一個偷自己的丈夫,一個偷別人的,這成何體統,是何世界了?

  於是不自覺地說:

  「我們方家真有對不起你們金家的地方。」

  「別這麼說,如果同是受害人,你比我更淒涼。」

  「二嫂,你是個明白人。」

  「也相當厲害!」她自嘲道,「我不會像你,容忍到最後關頭才反擊,我一有機會就把對手逼到牆角去,讓她自食其果。這一次,分明是方惜如聯同方健如布下的陷阱,希望把你逼出金家去,結果,我是借力她將們摒出局外。」

  傅菁冷笑,又道:

  「你知道她們現在要搬到哪兒去?」

  「哪兒呢?」

  「北角繼園台。」

  「嗯。」

  那不是差勁的地方,然而跟山頂住宅區相比,就很有分別,一眼就能分出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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