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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梁鳳儀

  我呆坐在房中,面對電視,看到單逸桐對記者說:

  「我認為目下聯藝所提出的反收購價已經過高,我宣佈放棄了。」

  鏡頭又轉到杜青雲的記者招待會上,他笑臉盈人,謂:

  「聯藝物有所值。」

  當然,目前的確如此,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欲哭無淚了。

  螢光幕上,記者層圍著江青雲的畫面,如此似曾相識。

  對,才在不久之前,他害到利通銀行擠提,老臣子何耀基在銀行大廈禮堂應付記者,就是現今那個模樣。

  晚上床頭的電話響了,是霍守謙:

  「福慧,你大仇已報,我何時上來你家?」

  早上,辦公室的直線電話又響,是單逸桐:

  「江小姐,你如願以償,你何時離開我兄長?」

  電話,討厭之極,像震天的哭聲,刺激我、騷擾我、殘害我,我迫得霍地坐起身來,掩耳驚叫:

  「別迫我,別迫我!」

  四顧無人,竟是惡夢。

  睡熟時的惡夢,與現實生活表現的惡夢,其實也差不多時間要發生了。

  被判了死刑的人,待罪階前,怕是我如今的這般心情。

  那個可怖的時刻,是總歸要來臨的,未到最後期限時的掙扎、疲累、絕望、痛苦、懊悔,加在一起,早已了無生趣。

  但願早早了斷,哪管天堂地獄,也闖過去算了。

  電話果然就在這已作好最壞準備的一刻響起來。

  「喂!」我是氣帶游絲,與幽靈無異。

  「福慧嗎?」是女聲。

  「嗯!」

  「你怎麼了?福慧,我是幗眉!」

  幗眉?

  一個自遠而近,由源脫而清晰,由生疏而親切的影像映入眼簾。

  突然地,我如溺水的人獲得一塊浮泡。

  我大聲叫:

  「幗眉,幗眉,你在哪兒?」

  「我現仍在倫敦,這十天八天我就要乘飛機回港了,福慧,我想念你!」

  「是的,幗眉,我也想念你。」我哭出了聲來。

  忽然地發覺只有這位從小跟我一起長大,愛護我、遷就我,及後又靜靜地成了我父親的紅顏知己的蔣幗眉,才是我可以信任的至親至愛!

  「幗眉,請回來,我有話要跟你講!」我嗚咽著。

  「福慧,你怎麼哭了?我很快就回來了,我也有話跟你講。」她的聲音始終是平和喜悅的。難怪,幗眉心中從無恨怨,她只有愛。

  曾對她作過莫須有式的感情迫害,我懊悔不已。

  若連她這樣的一個女子,畢生默默地愛著我父親,不求名不求利,還有刻薄的世人如我,硬加她故作清高的罪名,在這世界上又哪兒去找好人了?

  「幗眉,我對你不起!」

  「你別說傻話。」

  人在孤立無援,甚至自知罪咎深重時,最需要親人憐愛。我不敢有求於仿堯,故此對幗眉額外地珍惜。

  「請你快快回來!」

  「我會,我盡快!福慧,你是有什麼緊要事發生了,要不要就在電話裡頭告訴我?」

  「霍守謙他……」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霍守謙是誰?他對你怎麼樣?」

  「我怕。」

  「福慧,你講清楚點。」

  實在太長的一個故事了,怎麼能在長途電話裡頭說得清楚?我回一回氣,極力平靜地說:

  「你回來再說好了。」

  「是那個姓霍的令你傷心嗎?」

  「不要緊的,你放心,快快回來吧!」

  「好。福慧,你保重。」幗眉頓了頓,再說,「福慧,我已經寫完那本小說了。」

  「啊?多好,我要做你第一個讀者!」

  「你答應給我寫序?」

  「一定」我心中默禱:

  「爸爸,爸爸,讓幗眉回來,若我有什麼事發生,我有個依傍!」

  會有事發生嗎?

  也不是第六靈感,是一定會有事發生的。因為,這天清晨,我起身下樓,正要出門,經過飯廳,就嚇得目瞪口呆,面青唇白連連後退。我看見飯廳長餐桌中央,放著一大束白玫瑰。

  一定是一百技。誰送來的?不問而知。

  女傭看我駭異地倚牆而立,她誤以為我歡喜得呆了,竟還說:

  「一位霍先生今早派人送來的。足足一百枝白玫瑰,跟上次一樣。」

  我喘著氣,久久不能平伏下來。根本是有牆扶牆、有門倚門,逐步逐步地走出大門口,上了我的座駕。

  買了兇殺人,而不肯付帳,後果堪虞。

  要找清這筆欠帳,我戰慄得無以復加。

  一定不是錢所能應付得來的困難,尤其恐怖。

  我才坐到辦公室裡,電話就響起來:

  「江小姐,我已給自己訂了兩張機票。」

  「單先生,你有話只消直說好了!我已無求情乞恕的餘地,我會履行諾言,放心!」

  「這可好了,你還真有口齒。我那張飛返菲律賓的機票大可作廢,只要你自己料理好一切,我知道哥哥獨個地回菲島去,我就立即飛返加拿大!」

  他稍停,再說:

  「你的手段真了不起,今早菲律賓股市瘋狂下瀉,帶頭的是嘉丹礦業,因為開採公司無法招請到工人開工,市場內已起傳言,分明有人作商業政治式陰謀,意欲拖垮嘉丹礦務,故而大手拋貨。

  「江福慧,這一定是你的把戲了?我是順手沾了光,在長途電話囑了我們的經紀替邱氏家族越低吸納。只要等到杜青雲支持不住,賠上巨額罰款,取消合約,嘉丹礦務就會回復正常,對不對?我顧此向你致謝!

  「還有,昨晚,我已跟陸湘靈分手了。」

  「你跟她怎麼說?」

  「我說了一聲對不起,是真的,我也稍微有點內疚。」

  「還有其他的話嗎?」

  「我說,這是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世界,如果我今天所作所為不是情有可原,我甘願為我的信仰受懲罰。

  她沒有哭,只是點了點頭。」

  「單先生,你順風了!」

  我輕輕地放下電話。轉身凝望窗外的香江海景,如斯美麗、繁榮、明亮、可愛!哪有半絲惡俗、骯髒、狠瑣、卑鄙的痕跡!

  江福慧像不像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都會?

  啪的一聲,有人衝門而進!我回轉身來,首先看到非常驚惶失措的兩張臉,是秘書與小葛。小葛更是雙眼通紅,像急出淚來。旁立著的那個人,太熟識,也太陌生了。

  我知道他會出現,只沒想到會這麼急促,且以這種登門造訪的方式!

  四個人誰都一時間沒有話。

  秘書的嘴唇在蠕動,卻作不出聲來。一定是被怒髮衝冠的杜青雲,嚇呆了。

  小葛的表現好一點,她示意秘書先退下,才走近我,問:

  「要不要把銀行的護衛員叫上來?」

  我瞪著杜青雲。

  杜青雲瞪著我。

  就在不久之時,我倆就曾單獨地,如此對峙。只是上一次在江福慧的寢室,這一次換了一堂佈景而已。

  我說:「不用了,你兩位都請出去,杜先生是熟朋友,他有話要跟我單獨談一談。」

  小葛並不肯走,她以極端憂慮及焦躁的眼神望著我。我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秘書跟小葛走出我的辦公室。小葛還是一步一回頭。她故意地沒有帶上門,只讓它虛掩著。真是個忠心耿耿的好同事。

  杜青雲與我,終於面對面,共處一室了。

  彼此都出奇地冷靜,甚而冷酷。像躺在結冰的湖上,身體冷得完全麻木。只有腦部霍霍地抖動,異常活躍。

  時間一直過,我倆站得僵直,腦海裡翻騰著我和杜青雲從前恩愛與仇怨的一幕幕,越發令人切齒痛恨,不能自己。

  過了一億個世紀之後,杜青雲終於從牙縫裡震出字音來:

  「江福慧,你現今可有絕大的快感?」

  「你呢,杜青雲,當日你看到我近乎崩潰的情狀,感覺又如何?」

  杜青雲一下子用力咬唇,竟滴出一點點的血來。

  「江福慧,我低估了你!」

  「對。當日你曾說過,以我的才具,不配有這副身家,你們聰敏勤奮的人分我一杯羹,有何不可?

  「杜青雲,原無不可,只不過,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創業難,守業更難!」

  我伸手扭亮了一個安裝著直駁聯合交易所市場的股票終端機,大利是畫面正正是聯藝的股份。

  整個早上,已在瘋狂下瀉。菲島傳來的消息太壞,再加上,一定是霍守謙在這一兩天向經紀發放市場消息,說聯藝不穩,粉嶺地皮重建無望,另外加拿大投資移民計劃有變。

  首先兌現的是菲律賓嘉丹礦務的惡劣情況,跟著傳媒與經紀會追蹤那兩宗個案,有關主持人若被尋著了,會知道在這個時間,如何提供配合的答覆。

  聯藝股份被收購戰勉強催谷,若不是這些有利條件大力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物有所值。現今雷厲下瀉,事在必然。

  我說:「杜青雲,你辛苦經營的身家,正在直線下降,明天後天,必一直跌下去,不利傳言太多,比利通銀行當日擠提,更難挽救。

  「杜青雲,錢得來不易呢,你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至把一億元現金交到陸湘靈手上去,人家又沒有扶危濟困的義氣。害你如今還要背負銀行一筆借債,真是,」杜青雲兩眼滿佈紅絲,咆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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