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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梁鳳儀

  「一位邱先生。」

  秘書把一張小卡遞給我。卡的封套上寫著「邱仿堯」三個字。卡上的是中國字,出奇地好看。字如其人,有三分秀氣,七分灑脫。

  寫道。

  「多謝你的招呼。今早醒來,到酒店樓下的花店一看,放著四打白色玫瑰,因念城中大概少有像朵小小白玫瑰的姑娘,因此全買下來送你了。」

  我笑。隨即投入工作。

  自問愉快,卻還未動心。

  天下間最得多於失的投資,就是工作。

  按照自己的計劃控制世事,一定容易過處理人情。

  葛懿德跑進來,一開腔就問我:

  「江小姐,這個周未你可有空?」

  「還可以。怎麼了?」

  「能在黃昏上你父親的墳去一趟嗎?」

  小葛的建議,使我覺得駭異。

  葛懿德隨即解釋說:

  「富達經紀行的查盤大經紀霍守謙,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下班後,必先到天主教墳場拜祭他的亡妻,才去吃午飯,風雨不改。」

  我點點頭,自明她之所指。

  葛懿德跟著向我報道有關這霍守謙的資料。

  霍守謙現年四十多歲,早年喪偶,有子女各一,年輕時自內陸偷渡至本埠過活,由於學歷不足,開頭時生活甚為艱難。

  為了餬口,曾跟隨一些偏門人士經營外圍狗馬,他本人頗聰明伶俐,很話頭醒尾,於是極得僱主信用。也就是通過僱主的關係,認識了富達經紀行的大老闆馬為新,被他羅致旗下成為得力助手。

  六十年代的股票經紀,並不需要什麼財經知識與學歷。只須頭腦靈活,曉得遇事變通,就可以勝任愉快。

  說得難聽一點,那年頭做華人小戶的股票生意,多少有點偏門的氣氛在內。

  無他,投機的成份一重,就跟賭博沒有兩樣了。

  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倒是千真萬確的。

  霍守謙的天分,原來竟在股票黃金期貨等等金融投資生意上頭。

  他就是連中文報紙都無法看出個所以然,可是在股市上所表現的靈敏度,卻出乎甚多老行尊的意料之外。

  他看股市升降之準,以及出手炒買炒賣的狠勁,市場內不大多人能出其右。

  最神乎其技的一招是出在七三年。

  股市正正氣勢如虹,勁升至一千五百點上下時,霍守謙竟然著令富達經紀行的職員,寫上大大的一張海報,貼在金魚缸內,警告眾生,說明大市隨時回落,不宜戀戰。為了此舉,霍守謙便跟馬為新吵了大大的一場架。

  霍守謙所持的理論是:「新哥,我們從大戶以及新股上市上頭得的好處還不夠多嗎?何必要把街頭巷尾的小股民都吞悼。你我都已分明看淡,且要動手做淡,就放過那些肯聽勸告的販夫走卒司機女傭吧!問良心,人家臍手足,才賺到個餘錢的呢!」

  當時,馬為新勃然大怒,說:

  「富達行不是善堂,願者上鈞,何必多此一舉!」

  難怪江湖中人都說,這霍守謙是個盜亦有道的人,他竟答說:「新哥,各有各的主見,你斬的倉是大客與專門投機的賭徒,無所謂。彼此公平下注,賭運氣而已。只是,看見那些小戶,把原本要置業安居的餘錢,投到股票行來,我不忍心半句忠言也不說,就替他們押到股票上去。」

  馬為新當然亦非善類,只說:

  「這經紀行是誰作的主?」

  霍守謙冷笑道:「當然是你作的主,有什麼時候你推出倉中存貨來,大手買賣了,一時間未能轉園過來,我如何遵照你的囑咐,在註冊過戶處盡量做好拖延功夫,這等大事我都從未曾吭過一聲半響,現今只是一張標貼的小事情,你就由得我去了吧?:

  就為了這番話,馬為新一時語塞,只得承讓半步。

  究竟為了霍守謙此舉,而救了多少股海冤魂,不得而知。然,霍守謙維護升斗小民,有如不操刀殺害手無寸鐵之上,這番心意行動在江湖上傳誦一時,從此行內人更冠以「霍大俠」的美名,直至今天今時,提起這個渾名,仍是市內家傳戶曉的故事。

  當然,大俠還是要生活得富泰寬裕的,故而,他仍效於馬為新手下,或許一直於著他認為良心上講得通的投機勾當。富達行的霍大俠,是本城甚多上市公司的渣盤經紀,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其間,久不久就有個別影響股份的消息傳出市面來,都被霍守謙運用得宜,為自己,為富達,甚而為該公司狠狠地賺上一筆,這傳說又是甚囂塵上的。有關市場監管機構要立例管制內幕消息,原則是對極了。

  只可惜條例聲明過分嚴峻,得不到市場的認可,與預期的效果,反而多少對市場興旺造成不必要的阻力。

  霍守謙等股市大鱷之流,就曾笑說:

  「法律管治的往往是奉公守法之人,」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孩外之音,行內人哪有不知之理。這霍守謙的私生活倒是少見的單純淡靜。

  商場上的成功男士,腰纏萬貫,盡可為所欲為。

  尤其那些往日要在金融日子內,承受大風大浪,擔驚受怕的人,多少有點戰場上勇鬥的士卒心態。認為是三更窮二更富,今朝不知明朝事。一場滔天巨浪,席捲過來,可以三時五刻變得一無所有。於是,誰都習慣有風駛盡帆。很難不夜夜笙歌,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一於玩個痛快而後已。

  就是這位霍大俠,少有涉足歡場。一顆心似完全放在他的髮妻之上。年前,霍守謙的妻子患癌病逝,他是虧睞心過一陣子的。葛懿德給我調查出來的資料相當詳細,她補充說:

  、「霍守謙的妻室李秀明其實是他的誼妹,霍守謙自小父母雙亡,被誼父母養大,並以女兒許配給他,倒真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佳偶。霍守謙逃到香江來時,只及把妻子及兒子帶在身邊,另一位幼女,一直留在鄉間,直至目前還不曾申請來港團敘。」

  「這算不算是霍守謙的憾事?」我問。

  「當然了。然,申請不成的原因,我還未能追尋出來,他們好像失了聯絡似的。」

  對於小葛的成績,我已深感滿意。

  她不是什麼手段上乘的私家偵探。這世界根本沒有秘密。真真正正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江湖上只須人面較廣,人緣較佳,沒有什麼人的底於是查不出來的。有些人想盡辦法,刻意隱瞞,以為瞞天過海,掩盡耳目,其實是自欺欺人。能做到寧被人知,不被人見,已經算是一場功德。因為江湖中人,最緊張的還是貼身利益,其餘一應人事,通通打人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列,大可知之為不知算數。

  秘密的定義應該是在某一個階段內下為人知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的計劃,按部就班進行,也正如從前杜青雲的計劃一樣,在未公開之前,縝密是需要的。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望已是大功告成之時。

  我給葛懿德說:「這個周未,我會去拜祭亡父?」

  「要不要我作伴?」

  我想了想,知道小葛的用意。她並不是一個好管閒事的人。她的建議是為了要從旁安排我相識霍守謙。

  小葛記性非常好,我說過要在極之自然的情況下跟霍守謙認識,更不方便被任何人看見我刻意結納他,因而留下了蛛絲馬跡。商場中人的靈敏度高得令人難以置信。誰跟誰的關係淵源交情,一統記在心上,隨時運用得宜。很多消息的傳送,並不需要直接講給當事人聽,借助一些肯定會通風報訊的人之口,所能產生的效果會更好更大。

  同樣,對付一個人,也不只衝著其人的勢力強弱而生顧慮。究竟他背後的援引如何,往往更值得注意,值得三思而後行。

  令某一個人受惠呢,可能目的物不是他,而是跟他相好而關係密切的另外一個人。故而,千萬要小心,有一些人際關係不宜太張揚,以免有人提高警覺,而偏在千鈞一髮之際、壞了大事。

  我對小葛點點頭,示意她可以跟我一道上墳去。

  小葛站起身來,正要退出去,瞥見了仍擺放在我辦公室內的那束盛放的白玫瑰,情不自禁地走近去,用力地深呼吸一下,說:

  「好香的花!」

  然後微笑著說:

  「真可惜,如此璀璨,如此甜美,過幾天就要謝了,花如是能像草一般長綠常青,永不凋零,那會多好!」

  我沒有留意到小葛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來。大概是她說得自然,臉上帶個寬鬆的微笑,教人聽得好舒服,也就不作他想了。這女子,真有她的動人之處。

  才是短短時日的相處,就有種令人歡欣喜愛的魅力,顯盡了身手和性格,都一般利落可人。要同性上司心悅誠服地表示欣賞,難度是更高一籌。

  就因為小葛這樣輕輕地提起了那束白玫瑰,使我想起了譯送花人來,邱仿堯不是說過想去拜祭父親嗎?

  就趁機把他約在一起前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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