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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梁鳳儀

  穆澄微垂下頭,答:

  「那只不過是小說的橋段而已。」

  「你的小說向來崇尚真實的切身感受,這是你的作風、特色,不是嗎?」

  「是的,對讀者,我一向尊重,且有一份牢不可破的感情。」

  「澄,拿一大群人作為自己的愛戀對象,精神寄托,為什麼呢?一定是由於自己感情無寄托所致。大多數有幸福家庭與完美婚姻的人。不會成為宗教迷。理由就在於此。」

  母女倆一時無話。

  「澄,我實在擔心你!」

  穆澄把個笑容立即擠出來:

  「媽,你是杞人憂天。」

  「但願如此。」

  穆太太望了女兒一眼,再問:

  「今晚週末有什麼節目沒有?」

  「祖蔭的家人來吃晚飯。」

  穆澄說這話時有點尷尬,她其實應該把母親也請一請,一家子聚在一塊兒歡樂今宵才是,可是,她不敢。怕吃力不討好。

  祖蔭父母並非好好相與,言語經常尖刻,對親家奶奶也不大放過。而母親呢,是個極有涵養的女人。絕不會回贈一句半句以洩心頭之恨。只會把不快放在心上,慢慢消化掉。

  要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舉,壞掉母親一個周未的清爽?

  活至今日,穆澄才發覺,獨身也未嘗不好,孤寂雖難熬,一旦人多嘴雜,單是應付人情是非,就經常有痛不欲生之虞,起碼疲累得使人厭世。

  誇大?一點也不。

  今兒個晚上可能發生的一切,就是一例。

  未到晚上六時,祖蔭的父母。就帶著祖蔭的弟婦李秀娟,兩個弟弟兒子,以及祖蔭的妹妹祖玲,摸上門來。

  腳才踏進來,那位陶老太就問:

  「大嫂,還未開好麻將台?」

  穆澄答:

  「啊,對不起,我以為等祖蔭下了班,吃過飯才搓牌!」

  「怎麼了?我們搓牌也得等兒子批准?大嫂你不是一向替他拿主意的?」

  穆澄也不去多想她家姑這句話,飛快地把麻將台開到自己的睡房裡去。

  飯廳等下要擺晚飯,客廳又被兩個頑童及家翁霸住了。有什麼辦法。

  穆澄這房子就是小。

  原本呢,以他們小倆口目前的收入,絕對可以負擔較寬敞的居住面積。

  就在去年,太古城面海的那幢大廈。有個十八樓的單位出讓,價錢相當合理,大概是因為業主急著移民之故。

  穆澄跟那房產經紀去了三次。每次一駐足在那個可以眺望海港的房間,整個人就心情開朗起來。

  穆澄想。這層樓有一干二百多呎,有三個房間,剛好拿一個做書房,一個做客房。前者是她生財之地,光猛清爽至為要緊。寫作的靈感往往在寧靜幽雅的環境之下最易培養出來。後者呢,可供母親小住,夫家親戚來耍樂。譬方說,一桌子的麻將開在客房內,那管他們搓個天光達旦,也是自成一國,不至騷擾陶祖蔭睡覺和穆澄寫作。

  穆澄是個戀家的人,對家居環境尤其注重。

  幾難得去年的出書版權費驟增,可以充作為首期,實在喜不自勝。

  回家去跟丈夫商議,起初,陶祖蔭唯唯諾諾,並沒有太多意見,看樣子是肯了的。

  誰知道要作實簽署臨時買賣合同及交訂金時,便起了變卦。

  陶祖蔭跟穆澄說:

  「我們現居的這一層還可以。搬來搬去怪麻煩的,常言道:上屋搬下屋。不見一籮谷,何必?」

  穆澄心平氣和地解釋,她需要一處比較目前更舒服的地方,因為她留在家的時間多,且家中也正正是她工作上班的寫字樓,且在經濟能力上,他們完全負擔得來。

  說上了幾車子的話,對方仍無動於衷。

  終於陶祖蔭作了結論:

  「我答應了弟弟幫忙他置業。祖德工作多年,生了兩個孩子。還要租住別人的房舍,實在有很多不便。我們口袋的餘錢,且幫他們一幫,別只管自己享受。」

  原來這才是真相。

  穆澄整整一個禮拜睡不好。

  大想念那面海的一層樓宇。

  太激動於丈夫的那番預算。

  好一句:「我們也別只管自己享受。」大帽子無端端的扣下來,自已竟成了一個自私自利,貪圖安逸的小婦人。

  別說要求提高家居質素,不能算是好高驚遠,貪於逸樂。就算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錢不只是陶祖蔭獨力賺回來的。

  細細計算之下,穆澄這位在家庭做手工業的熟手女工,她的收入早已凌駕丈夫之上。

  原來自己賺錢給自已享用,也算錯,也算不應該。

  祖蔭前些時搬寫字樓,只為他的機構盈利甚豐,故而拓展業務,改善員工的工作環境。這可是人人覺得天公地道,人人叫好的一回事。

  獨獨穆澄的情況需要作異乎常人的處理?

  悲哀嗎?

  無奈嗎?

  豈有此理嗎?

  是不是通天下的人都在先照顧了親朋戚友,讓他們豐衣足食,自己寧願捱饑抵餓,那才是正確呢?

  穆澄想:請恕我沒有這份汪涵海量。

  然,一意孤行去把那幢面海的房子買下來是不管用的。自己已是陶家的人。

  陶祖蔭不肯搬過去,或者搬去新居後苦口苦臉,怨聲載道,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丈夫要把他銀行戶口裡頭的積蓄,雙手奉上雙親,以去貼補弟弟置業,有他的絕對自由權,以後每月出糧,先撥一筆到銀行替弟弟償還房屋按揭,才將剩餘的家用交給穆澄,也真叫沒有法子的事。

  穆澄這個家庭主婦,是否就真能狠得下心,餐餐量入為出,餐餐清茶淡飯,由著丈夫白受苦了?

  怎麼說,穆澄也出不了手。

  不知陶祖蔭是不是看中了她這一點,於是自把自為,既照顧父母與弟弟,還供他那小妹唸書。一份糧差不冬悉數捧回家。對穆澄只是象徵式的予以家用。

  說起那陶家小妹陶祖玲,已經三十歲過外,唸書不成,跑到外頭去工作,三朝兩日又嫌人工少,工夫多,辭掉了職,賦閒在家,便上一些成人夜校,唸唸英文及商科,美其名為小姑居處。仍在求學階段。日中跟些女友逛逛街,或陪在母親身邊搓麻將,這種生活,穆澄聽到都反胃。可是,有什麼辦法。這位小姑子是翁姑二人的寶貝,碰不得!

  總之,穆澄一嫁入陶家,就活像走上奈何橋。最好快快一骨碌喝口孟婆茶。前事忘掉,重新為人!

  現今,自己屈居斗室,成全了他人,反過來,還被翁姑認為地方淺窄,招呼不周。也真欲哭無淚,無話可說了。

  穆澄但願快手快腳,把一干人等招呼妥當,過得了這一晚就好。

  當穆澄把煮好的送餚放到飯桌時,順眼往客廳望去,真是慘不忍睹。

  平日是窗明几淨,整齊乾淨,現今被祖德兩個男孩搗亂得天翻地覆。

  那兩隻小猴兒乾脆連鞋子也不脫,就在硫化上躍來跳去,玩他們那個叫「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遊戲。穆澄苦笑,也真是太名符其實了。

  「好啦,好啦,把鞋子脫了,免弄得地方太髒,等會兒你們伯娘要多一番功夫!」

  穆澄說這番話時,還是笑臉迎人的。可是,得回的反應就太令人失望了。

  穆澄的家翁放下了雜誌,抹下了臉,對媳婦說:

  「大嫂,難得小孩子活潑好動,為甚麼要阻止他們了?你未曾生養過,就不知道做父母的心情,我們恨不得孩子能一天玩足二十四小時,如果整天坐著不動,怕是患上痢呆症了!」

  穆澄整個的呆住。

  她有一種衝動,在下一分鐘,就要衝過去,拉起那兩個小頑童,扔出門外去。

  她家翁又再借題發揮,揭她的瘡疤、刺她的心。

  是的,老人家抱孫心切,這種情懷。不難理解。

  但,不能為了她穆澄嫁進陶家這些年,都沒有生養,就周時的備受責難,且用那尖酸刻薄的言語,戳得她一心是血。

  難道穆澄自己不著急,不難堪,不愧怯?

  連丈夫陶祖蔭,在這事上頭,直至目前為止,仍未給過自已甚麼壓力,倒經常由次一等的所謂親人來攻擊她,也真是太過份了。

  一念起那兩個頑童如今居有定所,也無非是她的功勞與犧牲,跑到自已的地盤來,還肆無忌憚的嚴重破壞,更氣!

  然,她還是極力的控制臉上的肌肉。把那口鳥氣硬生生吞下。

  小童無罪,更無辜。自己正不值別人拿他們的行動為借口來攻擊自己,又怎能不正己而正人?

  千錯萬錯,都是在孩子們身邊的成年人的錯。

  穆澄默然地掉轉頭去,收拾飯桌。

  突然的在背後有很巨大而清脆的霹啪之聲,回頭一看,孩子們打碎了一個讀者送給她的水晶煙灰盅。

  穆澄趕忙別過臉,快步走回廚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來,完全當沒有事情發生過一樣。

  哀莫大於心死。

  此之謂也。

  飯桌上,穆澄默默的嚼著,牢記著久不久就要給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兩個頑童添菜。

  穆澄已習慣了事無大小,都克盡婦道。至於對方的反應如何,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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