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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梁鳳儀

  那些節日賀咕的句子,蠻有意思,很能刺激穆澄的思路,幫她構思到小說的情節,以及體會到某一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至於雜誌,穆澄更加愛翻。

  有陣子覺得自己一站就成個鐘頭的樣子,把人家的幾本雜誌都看得滾瓜爛熟。

  實在過意不去,於是好歹也會把其中一兩本有特別精彩內容的畫報買下來。

  將心比己。如果那些讀者只光站著打書釘而不買穆澄的書,她不也是賺少一筆了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她穆澄想,會不會有一天,在超級市場加設一個售賣流行暢銷書的架位?她可以每天到這兒買菜時,看到有人把她的作品從書架拿下來,放到購物車上去。

  那種感覺,一定相當相當的歡樂與好受。

  當穆澄第一本著作面世時,她在當日一早跑去書店,看到自己的書放在書架上的那刻,她的眼眶立即濕濡。

  猶記得穆澄堅持不肯離開書店,一直站著等,直至有第一個讀者把她的書從書架上取下來,拿到收銀機旁算帳,她的眼淚忍不住流瀉一臉。

  無非是那種被人接受、被人欣賞的安慰,深深感動她。

  那第一個讀者在翻看她的作品而未確定是否購買時,穆澄的心,差點自胸口跳出來。

  她有一種要走上前去求對方給予一次機會的衝動,穆澄很想對他說:

  「先生,我不會令你失望,你的那十多塊錢是一定物有所值的。」

  書價由十多塊漲至目前三十多塊錢,漲幅雙倍,那是多少個年頭的事了!

  其間有過多少掙扎、勞累、苦楚,真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無論如何,最艱辛的日子怕已經過掉了吧?

  現今只要穆澄的新書一面世,必然貨如輪轉,才剛剛放在書架上,便又立即在下一分鐘,被讀者買走了。

  穆澄心裡想,為了獲得這個成果。不論受怎麼的委屈與艱辛。也應毫無怨言的。

  穆澄挽了幾大袋食物,漫步回家去。

  別看她是個纖纖弱質似的女人。那高窈而清秀的身段,那幼幼細細的手腳,在在都予人一種侍兒扶起嬌無力的倦慵感覺,她其實力大如牛。

  那幾袋重甸甸的食物在她手上,挽得輕輕鬆鬆。

  只為穆澄訓練有素,老早習慣成自然。

  成長後,考上外國大學,就開始要學習照顧自己。事無鉅細,不是自行動手幹活,誰會料理你?

  嫁後呢,更不得了。陶祖蔭非但不幫忙,只是一古腦兒把個賢妻抱回家去,享現成的福份。

  也不算是誇大,她這位丈夫是一向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

  有那一天夫妻二人去購物,付錢的不錯是陶祖蔭,但所有粗重的工夫,包括挽物在內,都屬穆澄的職責範圍。

  於是幾大袋的重物將穆澄挽的兩條手臂拉得活像長臂猿似,陶祖蔭也只會昂首闊步,走在前面,對滿頭大汗、急步跟著他的妻,視若無睹。

  有些時,購物過多,穆澄不勝負荷,只得求救。

  陶祖蔭也會得分擔穆澄的負擔。然,他會一臉不高興的說:

  「男人挽個塑膠購物袋走在通衢大道上,簡直難看兼失禮。」

  穆澄想,說得也不無道理。

  每念到惹了丈夫不高興,自己心頭也會覺得刺痛,也是划不來的事,於是,以後就不敢再要求對方代幫忙挽什麼東西了。

  其實,如果要穆澄選擇,她寧可付錢,由陶祖蔭負責挽購物袋。

  這種感覺,隨著年齡漸長而增加。

  她因而得了靈感,寫了個有關有錢女人養小白臉的故事,把女主角那種無奈、蒼涼的心態寫得細膩絕倫,引起不知多少讀者的共鳴與感慨,半年內竟買過七版!

  可見其道不孤。

  本城怕有很冬男人像陶祖蔭,又有很多女人像穆澄她自己。

  回心一想,這丈夫給他的寫作靈感還是不算少呢!

  唉,文窮而後工。

  話說回來,最實際的得益,就是練就一身蠻力,日子有功,完完全全的舉重若輕。

  回到家去,穆澄三爬兩撥的把各式買回來的菜肉洗好切好,先放回冰箱備用。

  然後趕緊換過一套較整齊鮮明的套裝,到外頭午膳。

  約的人是她母親。

  穆太太的小名叫惠敏,娘家姓程。

  嫁給穆澄的父親穆迪時不久,就生下此女,之後不久。穆迪患癌逝世。她撫孤守節至今。

  穆太太是個有能耐、堅強、不屈不撓的女性,自不待言。也為了這位母親守寡經年,穆澄對她更添幾重敬意。女人獨個兒在江湖上苦撐,固然不是易事。

  寂寞尤其難耐。

  比起自己的母親來,她是太不中用了。

  當年嫁給陶祖蔭,也為了太寂寞的原故吧!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寫,夜夜寫,永不休止似的搖筆桿,忽然午夜垂淚,覺得孤清難受。倒不如一頭鑽進一個男人的懷抱撒嬌撒嗲,那才快意。

  還有,萬一那一兩個難纏的報館編輯,還打電話來作各式滋擾,穆澄就不用想前納後,乾脆把電話筒摔掉,然後大聲對自己講:

  「不寫又如何?有人負責養你,清茶淡飯過一輩子,只要你穆澄不怕,有誰個奈得你何?」

  就為了這份自以為是的安全惑,穆澄認定非嫁不可。

  嫁後如何,如寒天飲冰水,冷暖自知。

  這且不去多討論,免得傷感。

  然,回頭看那硬挺挺地自己守著丈夫的靈牌,把女兒帶大的母親.不由得了心生佩服。

  穆澄從來沒有問過母親。她究竟為什麼不再嫁?或若她願不願意有第二春?抑或乾著急,而實在碰不上機會?

  不論成因如阿,後果不變。

  穆太太是的而且確要捱盡這些寒來暑往,才到得今天的。

  她從沒有在女兒跟前唏噓過半句。

  日後,穆澄那一觸即發的倔強脾氣,也許很大部份受她母親影響。

  所謂好女兩頭瞞,穆澄對什麼人都可以怠慢,對母親不能。她不要穆太太擔心自己嫁後,變了個蓬頭垢面的灶底貓,故此,每逢跟母親見面,總裝扮得比跟老總喝茶談稿費與版權費,還要認真。

  穆澄是很節儉的,輕易不肯到昂貴的餐聽去一轉,然,對待母親,又是例外。

  她約了穆程惠敏到一流酒店內的西餐廳,為的是要邊吃午膳邊看海景。

  穆太太跟穆澄走在一起,人們很容易就看出她們的關係來。

  固然因為相貌相似,最主要是整個人的氣氛都雷同。

  母女二人都予人一種異常光潔乾淨的感覺。

  穆程惠敏面目姣好,輪廓分明。上六十歲而仍然像五十剛出頭。若不是那只盈光水滑的髮髻盤在腦後,使她顯了一點年紀,足可以充四十七、八歲的。

  守寡三十多年,出身中等家庭的一個女人,能如她的這副模樣,實在已得天獨厚了。

  當然,若果細心的面對面觀察,會留意到穆太太臉上有不少滄桑過後的痕跡,現今的安泰怕未能完全抹煞曾有過的艱辛,單是耶雙眼,一笑起來、魚尾紋整堆的湧現,就落實了美人遲暮的事實。

  穆澄一坐下來,點了菜,她母親就說:

  「你那剛出版的小說,對白寫得那麼精彩尖刻,念得叫人舒服。然,情節太平淡,讀者會覺得不夠味道。」

  原來穆太太是女兒的忠實讀者。

  「媽,不能本本都風起雲湧、驚濤駭浪、曲折離奇,總有一些只寫寫自己心聲的輕鬆小品。」

  「為什麼不能夠?電視台的肥皂劇,經年累月的播演下去,那個JR演的演員,買田又買地,不知多安樂。」

  穆澄望母親一眼,心想這位太太打扮清雅,形相秀麗,沒人會想到她是最重視現實的一個人。

  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更是因為她曾經滄海。

  「下一本小說,寫些什麼題材?」

  母親是多麼關心她呢!穆澄又想,如果自己當演員的話,她必是個稱職的星媽。

  穆澄答:

  「寫一個作家和讀者戀愛的故事。」

  穆太太瞪一瞪眼說:

  「如此的譁眾取寵。」

  「不。」穆澄很認真地說:「我是真心誠意的。」

  「你是說,你有一種跟讀者戀愛的感覺?」

  穆澄歪一歪頭,答:

  「如果有人真的欣賞你,從而愛護你、關懷你,再進一步負責你的起居飲食、安全健康,以及其他一總生活的需要,你會怎麼樣?肯不肯以身相許?」

  穆太太沒有答。

  穆澄非常肯定地說:

  「我會很愛戀跟隨一個終生如此照顧我的人。我會覺得幸福,我會覺得無憾。」

  「太好了!你已經找到了這個人嗎?還是你仍在尋尋覓覓?」

  母親閒閒地答穆澄的兩句話,如穿心寶箭,立時間叫穆澄痛徹心脾。

  太一針見血了。

  可見這些日子來,女兒做的門面功夫實在瞞不了母親,嫁後境況,穆大太早已略知一二。只是當事人刻意隱瞞,權充快樂,免得過也就無謂揭她的瘡疤了。

  如今,看見穆澄那副渴望有人照顧愛護,渴望得人心人肺的癡傻模樣,穆太太一陣難堪,便再也忍不住出言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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