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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裴意

  今夜,他實在不該喝酒的——那種求醉卻又不能醉的滋味,實在是太難  受。

  「侍女說你拿了一罈酒,獨自往祿水亭這兒走來——我知道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一罈酒,哪兒夠你喝呢?所以我特地為你送酒來了。」

  帆齡綻開淺淺笑意,如星的燦眸在月空下閃動著,她從暖袋裡掏出一個光亮亮的陶制小酒罈,遞給了額豪。額豪聞到酒香,心中不禁一蕩,他急忙收斂心神,失笑道:「你明知我有千盅不醉的酒量,送這麼一小罈酒來,又頂得什麼用呢?」

  「你可別瞧不起這一小罈酒。這是當年我出生時,我阿瑪親手所釀的『女兒紅』,在土裡埋了十七年啦,依然泥封如故。前些日子,我才派人去定廣親王府的花園裡掘了出來呢!」

  「女兒紅?」額豪好奇地剝去酒罈的封泥,一陣醇酵濃馥的酒香味兒立即撲鼻而來,沁人肺腑。

  「我們漢人有個習俗,就是一個女孩兒在誕生時,家人會埋下一罈酒,當這個女孩兒長大出嫁時,才會開啟這罈酒,和親友一同共飲,歡慶女孩兒的出閣——而這罈酒,就叫做『女兒紅』!」

  額豪沉默,心頭又泛起那時時纏繞著他的隱痛,還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酸澀。

  「既然這是為你出閣所準備的美酒,那就等你出閣時再喝吧!」

  額豪塞回酒塞,捉了一把溪邊的濕泥,重新為壇口封泥,淡淡道:「你這時候把這罈酒給了我,便是辜負了你阿瑪為你釀酒的一番心意啦。」

  帆齡伸出手,覆住了他正為酒罈封泥的大手,沉沉靜靜,堅堅定定地道:「這罈酒,我只想同你一起喝——難道連我這個小小心願,你也不肯成全我嗎?」

  額豪一顫,她的話,像柔滑的夜風,熨上心間,他欲避不能避,欲從不能從,一時間,只覺迷惘繚亂,不自禁地停下了封泥的動作。

  帆齡把燈籠放在大石頭上,也不怕弄髒白狐暖裘,就在溪畔他的身邊坐了下來。她抱著雙膝,抬頭望著緲冥蒼涼的星河,看著青霜般的月光,歎道:「今兒個晚上的月兒,好圓、好亮啊!」

  「今兒個是十五,月兒自然是又圓又亮的。」額豪坐擁一身夜風,胸中有著一種空悵的憂傷。

  「我記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十五,當年你阿瑪為你埋酒時,想必也是這樣一個有星有月的夜晚,當他為你埋好酒時,抬起頭來,看到的定然也是這麼又圓又大的月亮……」

  他歎息,低聲道:「可惜定廣親王再也喝不到這一壇他親自為你聽釀的女兒紅了。」

  帆齡沒有說話,夜霧飄過碎石小徑的杏林,露水在葉尖凝聚,她眸中也有著如露般的水光,從微顫的長睫,滴落在她的臉頰。

  「我不知道阿瑪當年埋酒時,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個有星有月的夜晚,我只知道一個做父親的,在埋『女兒紅』時,定然衷心希望女兒將來能夠覓得圓滿美好的歸宿,能夠嫁給一個真心愛她、也真心被她所愛的夫婿。」

  額豪將沾滿了泥濘的雙手伸入溪水之中靜靜洗滌。雪夜裡的溪水,冷冽如霜,他感覺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

  「希望你有個美滿歸宿——那不只是你阿瑪的願望,也是我衷心所願。」他聲音低沉沙啞地道。「今兒個祿水亭詩筵,你……可有瞧得上眼的人嗎?」

  帆齡側過頭來,圓潤如月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有!」她毫不遲疑,毫不考慮地給了他一個鏗鏘有聲的答案。

  額豪一窒,心頭像有一把利刃劃過,帶給他一陣陣尖銳而又透不過氣來的疼痛。

  「是——朱心同嗎?」他低喃,看著溪水中自己淒寒的倒影,胸口湧上一種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

  「這也難怪,他文采好,人品也好,是個難得一見的翩翩佳公子,難怪你會為他動了心。」

  他聲音暗啞,語氣中有著連自己也沒察覺到的酸楚。「我瞧你……我瞧你

  ……今兒個和他聊得挺開心的。」

  帆齡定定凝盼著他,水一般的涼月,映著她水一樣的光華容顏,星光下,她那眼眸分外明亮幽邃,卻又有幾分輕慢憂傷。

  「今兒個你也在祿水亭——你還不明日嗎?」她輕輕歎息。「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眼中就不會有別人!」

  額豪大震,一顆心顫抖起來,辨不清是悲是酸是喜?

  他只覺自己就像困在迷霧裡一般,找不到去向,辨不清來路,不知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他明白自己該信守對定廣親王的承諾,可是帆齡的柔情卻又叫他難以割捨——他怎麼會把自己陷入這種進退不得、前後無路的境地裡來?

  「你知道嗎?我們蒙古人有句諺語說:『既然說了好,就不再說疼』。那意思就是說——如果答應了人,任憑怎樣艱難困苦,也絕不會反悔!」

  他深呼吸,抑下心頭的劇烈疼痛,負著雙手,望著天上的清冷月光,神色淒涼而迷惘。

  「我答應過你阿瑪,要替你找個漢人夫婿,送你出閣的——帆齡,你別逼我,別逼我做一個毀約背諾的人!」

  「我逼得了你嗎?這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能逼得了你?」

  帆齡淒迷一笑,眼中有著若隱若現的淚光。她撿起地上的枯枝,在雪地上,用枯枝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落葉空濛,彫殘的金銀雙杏一瓣瓣飄落到了她發上、衣上,有著一種迷離的美麗,額豪不禁瞧得癡了。

  薄霧輕輕掩來,一切都化作了似醒非醒,煙一樣的朦朧。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每當下雪的時候,你總是拿著樹枝,掌著我的手,在雪地裡一筆一劃教我練蒙古字嗎?」

  帆齡用枯枝在雪地上來來回回、縱縱橫橫地寫著。冰冷的空氣,像一股寒霜,涼透了她的指尖。

  額豪心中一酸,低低道:「我記得。」

  「你還說雪是最好的紙帛,因為太陽一出,雪就化了,再怎麼難看的字,也不會留著讓人笑話!」

  帆齡回眼望他,深情的眼神氤氳朦朧,彷彿落入一個落花淒迷的夢境裡,追尋著永不復返的兒時回憶。

  「只可惜那樣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她輕輕歎息,丟下手中的枯枝,淚花在她眼眶中懸浮欲墜。

  「現在,你再也不可能掌著我的手練字了。」

  額豪黯然,胸口激盪的波濤,掩不住那剎然湧來的悲傷。

  「你不是小女娃兒了,還需要人掌著手練字嗎?」他擠出一抹笑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淒酸,輕快地道:「好久沒看你的蒙古字了,讓我瞧瞧,你的蒙古字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他低頭望向雪地上的字跡,一時間,不由得呆了,只見雪地上縱縱橫橫只寫著八個漢字,卻哪裡是什麼蒙古字?

  「人生意專,必果夙願?」

  他抬起眼來,疑惑地望著帆齡,不明白她為什麼毫無來由的寫起這八個字來?

  「我今兒個在書齋裡發現了一本書,是唐朝傳奇小說的『靈鬼志』,裡面有個故事叫『柳參軍』,挺有意思的。」她凝望著額豪,淺淺淡淡地笑。「你看過這個故事嗎?」

  「靈鬼志?」額豪搖頭。「你明知我從不看那些怪力亂神,子虛烏有的書。」

  「這個故事是說在唐朝時,有個曾在華州擔任參軍的柳生,他卸下參軍一職之後,便在長安城裡居住。有一天,他在曲江之畔,邂逅了一個如芙蓉般的絕色女子,一見傾心,從此念念不忘。」

  帆齡伸出雙手,接住從空中飄落的金銀雙杏,迷迷濛濛地道:「柳生尾隨女子的馬車一路到了長安城的永崇裡,才知女子是當地大戶人家的小姐,姓崔!他備了厚禮去賄賂崔小姐的婢女輕紅,想請她代為引介認識崔小姐。可是輕紅是個忠心的婢女,說什麼也不肯受他的禮,柳生想不出接近崔小姐的辦法,真是苦惱極了!」

  額豪輕聲笑了,「小時候,總是我說故事給你聽,現在換成你說給我聽了嗎?」

  帆齡微笑道:「我知道你性子剛豪,一向不愛聽這些風花雪月的故事,不過這回,你得耐著性子聽我說完。」

  她攤開雙手,讓掌中的金銀雙杏繽紛墜地,繼續道:「這崔小姐原是許了人的,未婚夫婿是自家王姓表哥。可她自從在曲江見到柳生之後,早已暗許情衷,寧死也不嫁王姓表哥。向來寵溺女兒的崔夫人知道女兒的心事之後,便作主讓女兒與柳生完婚,遠遠避居在金城裡。為了防止王家追討婚事,崔夫人還到王府去誣告王家兄郎,說他不遵禮法,強行搶走了崔小姐。王老爺大發雷霆,無論王郎如何申辯,說自己並未搶走表妹,王老爺就是不信,狠狠毒打了兒子一頓。」

  額豪濃眉一揚,怒道:「這崔夫人好不講理,既縱容女兒逃婚,又諉過攀誣到王郎身上,真是太不仁不義了。那王老爺也未免糊塗得過了頭,自己兒子既然跟崔小姐有婚約在身,又何必強行搶人?他怎麼如此輕易便信了崔夫人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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