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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姬小苔

  「你想我在找尋什麼?」我佩服她的勇氣,她似乎跟其他我所接觸的日本人不一樣,她居然敢把心裡所想的當面說出口;我們應該是朋友,至少,她不虛偽。

  「也許只有你自己知道,可是我懷疑你知不知道。」

  「知道與不知道有差別嗎?」

  「你總不會茫無頭緒的去找你不知道的東西吧?有人會那樣做嗎?」

  「也許每個人都在找他不知道的東西,只不過並不清楚自己在找。」

  「我不明白,你說得像個哲學家。」小林疑惑地喃喃自語,「人不知道自己在找不知道的東西?」

  「你曉得什麼叫做頓悟嗎?」我歎了口氣,「當你找到時,你就知道了。」

  「你要繼續尋找下去嗎?」她問。

  我點點頭。

  那也許是生命,也許是生活,也許是希望,也許是愛……

  也許只是一些殘缺……

  但等我找到了,我便會知道那究竟是什麼。

  「如果你找到了,不管是在何處,都請你告訴我。」

  「我會,我會第一個告訴你。」

  第十二章

  下雪的時侯,我離開了日本。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鵝毛大的雪片,我以前總認為雪的感覺像冰,或者只是冷冷的感覺,但實際上一點也不像。

  雪的本質接近愛情,看它漫天飛舞,沒有任何歸依,但一接觸到它,便又融化了。

  「你在看什麼?」小林開車送我去機場,見我呆站著,連忙過來挽住我的手,「我們進去吧!別凍著了,你沒見識過日本雪天的厲害。」

  「會把耳朵、鼻子凍掉嗎?」我笑著問。那天深談過後,我跟她成了朋友,除了她,我不讓任何人接近我。

  「你第一次看到雪,對不對?」

  「台灣也有,但是很小,跟雨點差不多大。我讀中學時,住在陽明山,有天早上,我父親叫我起來,騎機車帶我上竹子湖,你一定沒辦法想像,就在亞熱帶都市的盆地上會出現雪。」

  「你喜歡雪嗎?」

  「以前沒有感覺,現在我明白了,雪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屬於。它既不屬於天與地,也不屬於你和我。」

  「你指的是雪還是愛情?」她聰明地看著我,如果我們有更多的時間相處,她會更瞭解我,但那也不代表任何意義。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會像慕竹那麼懂得我,慕塵那樣瞭解我。

  我能夠愛過他們兩個,是何等的幸運,也是何等的不幸。

  但至少,我是真真實實地愛過了。

  「是雪或是愛情,都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的感覺。」她把話接了下去,雪白的瞼上有著惋惜的表情,「江楓,你為什麼要這樣聰明?如果你肯隨俗一點,你會得到快樂。」

  「我要的是生命中真正的意義,一點點的快樂,對我是不夠的。」

  「那麼,祝福你能找得到。」她泫然欲泣。

  「我這不就出發去找了嗎?」我裝出笑容,但流出的是淚珠。只是那淚很快地也凍成了薄冰。

  「你會找到的。」她背過臉去。

  「你說得對,日本的雪天太冷,冷得讓人失去了任何感覺。」我喃喃自語。

  「你要保重。」小林一直送我到閘口,泣不成聲。日本人除了酒醉,通常不願表露真情,但她很不一樣,初見時,她也裝模作樣,但久了,她不再遮掩自己,不怕讓我知道她把我當真正的朋友。

  「我會。」我沒有回頭,只是對自己輕聲許諾。

  我若不好好照顧自己,還有誰會呢?

  總有一天我還是會回到台灣去,在那兒,有一個愛我的人,不論他變了多少,當我再能站到他面前時,我要讓他知道,我沒有變,而沒有變的原因是我很堅強。

  愛,給我的不僅是傷痛,它豐富過我的生命。

  ***********************************************************************

  我到了美國。

  雖然沒有繼承梁光宇的遺產,但是在物質生活上我永遠不虞匱乏,他遺留給我的,遠比公司中的人所想像的要多得多。

  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甚至知道自己活不過冬天,但是他也想不到會那麼快,快得來不及把該說的話說完。

  其實他不必說,我也知道,知道他真心真意把我當女兒,想好好照顧我的一生。

  如果還有遺憾,那就是我們的緣分還差了一點。

  我們究竟是不是父女,只有上天知道,但即使命運把一切都弄顛倒了,他對我的愛,我仍接受。

  愛是永遠不會嫌多的。

  只是我的八字不好,得到的永遠是殘缺。

  現在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連殘缺的都沒有了。

  可是我還是可以重新開始。我離人生的終站還有很長的距離,我選擇流浪作為我的旅程,但這並不代表我放棄。我永遠不會放棄追尋生命真實的意義。

  我去註冊上學時,還不大敢相信自己仍能重新做學生。

  學校太大了,大得我奔跑於教室之間,需要以腳踏車代步。課程又緊,我的語文要加強,但我喜歡忙,喜歡這種「一切有待努力」的情況。

  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功課,頭半年,我手忙腳亂,但一年下來,我就開始輕鬆。

  為了排遣無聊時光,我去選修藝術系的課,花了很多時間逛教室。最後我決定學編織。

  這是需要高度耐性的工作,老師是一位日裔美國人,當她知道我在日本待過後,對我十分親切,不厭其煩地教導我。

  她的要求也是同樣的嚴格,在編織之前,她不但要我繪圖設計,還得自行染色。其實我並不是她系裡的學生,工具店裡又有的是染好的紗線,五彩繽紛,應有盡有,大可不必那麼麻煩,但她不這麼想。

  「你要有自己的作品,就得做最完美的要求。」她教導我用她獨特的植物配方染色,那是她將近一生的經驗累積,數以百計的配方令我眼花繚亂。

  「不要急,一項一項的慢慢來!」這個矮小而嚴厲的日本婦人說,「只要你願意,你會有很多的時間學,但若你錯過了這一次學習機會,以後很可能就再也沒法學了。」

  我相信她的話,一切,都是緣,我經歷過人生中那麼多生離死別,應該更懂得珍惜。

  她毫不吝惜地把我設計圖上需要的配方抄給我,但當我花了好幾天功夫把第一批羊毛線染好時,她只看了一眼就告訴我明度不對。

  「可我是完全照你告訴我的方法去染的。」我一聽要重染,腿都軟了。

  「但是你沒照你自己的設計圖。你自己看,這是玫瑰紅嗎?這是普魯士藍嗎?」

  「這些不是嗎?」

  「就因為是太正確的玫瑰紅,太正確的普魯士藍,因而太沒自己的味道。」她拍拍我,「用點想像力。」

  她實在很不講理,但我不甘心去退掉這門課。學期已經過了三分之一,再去選別的,時間上不經濟,而且我沒辦法排遣多餘的時間。

  我再染了第二批,仍有大半的沒通過,直到我染完第批,她才點頭,等我釘好架子,真正坐下來開始織時,都已經是夏天了。

  「我要去夏威夷度假。」她說,「希望回來時,你已有所成就。」她高高興興地與我道別。印象中,她從未這樣開心過。她是個寡婦,兒子在夏威夷福特分公司工作,除了假期,根本無法相聚。

  我後悔染的線老不合格,否則也用不著暑天跟大堆毛線搏鬥。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魔法師,一揮手便能把所有毛線織上架子。

  「你如果遇到困難,仔細看這些錄影帶。」和子老師還算好心,留下了她的獨家秘笈,讓我在密室之內按圖索驥,等兩個月她由夏威夷回來,我秘功練成,震驚武林。

  「你真幽默!」她被我一連串的話逗得格格直笑,然後舉起了相機,為我和工作室中的紡織機拍了一幀照片,她預備兩個月後拍另外一張完成圖。

  我真擔心那幅編織會不會一塌糊塗,妨礙她的名譽。前一個禮拜我為了上架子的經線,上得頭暈眼花,經線板又密,若不小心弄錯,只有重新再來,工作太專注的後果,使得我一整個禮拜眼前都像是在下雨。

  和子走後,我以全副的精神集中在紡織機上,這同時是我最好的消遣。當然,我不斷遇到挫折,但錯了拆,拆了再做,漸漸地,織出了一小段美麗的圖案,那使得成就感倍增。

  一個月後,我完成了第一件編織作品。從某些角度來看,織物表面不夠平滑,不夠勻整,脫不了新手的生澀。

  但它的完成畢竟是一個開始,我對編織更有興趣了,染出更多的線,來做第二幅。

  第二幅也快織完時,和子回來了,對我大表驚奇。

  「這種編織法我從沒教過你,錄影帶上也沒有,你哪兒學來的?」

  我告訴她我是天才,圖書館中的寶藝應有盡有,我只稍為翻一翻,便有無數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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