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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頁     姬小苔

  「小鬼,講道理給我聽?」

  「不小了。」我說,「媽!抬起頭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歎了口氣。我以為她必有褒貶,不料,什麼也沒說。

  「我走了。」她到大門口,轉過頭,欲言又止。我想她還是想看小露。

  我搖搖頭:「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動。

  那一瞬間,我也有震動。

  我在想——孫國璽是個強人,他擁有的是強勢遺傳,這點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來,但為什麼我沒有得到這遺傳呢?

  我非常地像母親。

  「你媽回去了?」海倫跑出來。

  「還不快去上班?」指著鍾給她看,「八點鐘了。」

  「急什麼?開車過去五分鐘。」

  「五分鐘?你會飛?還是車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鐘。我跟小露談得來,晚點去不行嗎?真可惡。」

  「食國家俸祿,這麼不敬業,怎麼對得起納稅人?」

  「又唸經!」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話,中午來吃飯。」

  「心領了,今天要開會,有功夫吃便當就不錯了。」她懶洋洋地走了。

  「海倫,謝謝!」

  「謝什麼?好好照顧自己。」她擺擺手。「別讓人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癟著嘴要哭。

  「海倫姊姊要去上班,你教大姊姊講故事給你聽,她最會講故事了,能把黑的講成白的!」海倫對我擠眼睛。

  「大姊姊,講故事,我要聽黑的講成白的故事。」小露立刻來纏我。海倫脫身而去,笑得什麼似的。關上門後,還銀鈴似地在牆外響。

  她當然笑。

  笑我將講黑的變成白的故事。

  「講嘛!講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經淪落為耍猴的了。

  吳媽來解決我的煩惱。

  「要不要聽吳媽講猴子報恩的故事?」她踱了過來,如果不是腰上繫著圍裙,還真像個說書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聽得轉不過頭來,我趁機躺回床上,本來準備隨便靠一靠,卻不料一下子睡著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姊姊!大姊姊!」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給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來,瞪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大姊姊,陪我玩,」她把洋娃娃抱上床,「我們玩過家家。」

  我從沒玩過什麼過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鋪了一撮碎紙,說:「我假裝炒菜,你來我們家玩,娃娃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樂乎,我舉起娃娃,一邊接她遞過來的碎紙,一邊還要裝作吃的樣子。

  「好不好吃?」她問。

  「好吃!」我回答。

  「娃娃喜不喜歡吃?」她抬起頭,耽心地問,「會不會太鹹?」

  「我再嘗一下,」我假裝嘗了一口,「不會,剛剛好。」

  「娃娃乖乖,吃完了飯,再吃水果。」她又舉了一匙過來。

  「吃飽了,吃不下。」我拒絕。

  「吃飯怎麼可以不吃水果?」她很憂愁,「會消化不良哦!」

  我不由「噗嗤」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難怪會有人說寧願在烈日下作兩小時苦工,也不要照顧小孩。

  「娃娃不吃水果,媽媽要生氣囉!」小露擺臉色給娃娃看。

  我希望立刻有人助我脫離苦海。小露是可愛,但還沒有可愛到能讓我繼續跟她坐在一道說傻話。

  我正預備站起來,小露卻親親熱熱地攀住我,「嘖」地一聲,狠狠在我頰上香了一記。

  「姊姊!我好愛你!」她靠在我耳邊說。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緊緊地。嘉露幼年時,跟我說過同樣的話,但我忽視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贖罪,我願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補回來。

  「姊姊!」小露見我沒回答她,耽心地問。我把臉藏了起來,因為我不願意讓她見到我哭。

  中餐時,電鈴又響了,我已經嗅到了麻煩的氣息。

  「不要開!」我對吳媽說。

  我從後門偷偷繞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幾個記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這一家。」他們指指點點,其中有的還舉起相機,往大門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電話找孫國璽。

  「我們要立刻換地方。」我告訴他,「記者已經發現這裡。」

  孫國璽派了車來,我們正在上車時,守候在門口的人發現了,急急追過來,我把小露塞進車裡,其中一個手腳最快的記者只來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娃娃。

  司機加足了馬力,絕塵而去。

  孫國璽為我們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濱。

  這是孫國璽在倉促間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處所。當司機向我報告時,我很驚訝;我在台灣出生,在台灣長大,從南到北不敢說每個地方都去過,但至少說得出名字的多少該有點印象,而我竟對這地名一無所知。

  「杉原海濱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問司機。

  「在台東,老爺在那兒有個別墅。」

  原來如此。

  孫國璽在松石小築見我們。小露看到他很高興,可是又對陌生的地方有點害怕,直到孫國璽伸手抱她,才親熱地喊爸爸。

  孫國璽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個非常剛強的人,但不知怎麼地,我竟覺得小露親吻他時,他的臉上流露出非常強烈的懺悔。

  他有三個女兒,一個死了,一個不能相認。

  我是他唯一的後代。

  「小露交給你了。」他鄭重地拜託著。

  我一陣鼻酸,忙忙低下頭去。

  「到了台東,一切自己當心。」

  「我會。」

  我想帶小露坐火車去,可是孫國璽不肯。他說帶著小孩坐火車太辛苦,一定要派車。原先的司機太多嘴,他換了個比較穩重的。

  小露聽說我要帶她去旅行,高興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個條件:「我要先去看看媽咪。」

  我看著孫國璽。他替我解圍,蹲下了身子,柔聲對她說:「媽咪到菲律賓去拍戲了。」

  「她不是生病嗎?」小露可不笨,聰明得很。

  「那也沒辦法,電視公司趕著上檔。」孫國璽從不說謊,這一回真難為他。

  「媽咪什麼時候從菲律賓回來?」小露失望地問。

  「很快!等你們旅行回來她就回台北了。」孫國璽艱難地說。

  我們走了。車還沒到宜蘭,小露就睡著了。山路非常險峻,是有名的九轉十八彎,常常有車在這兒出事,但沒多久,我就又見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寬,還有個小島,像夢幻似地浮在大海的遠處。

  也許,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事情會好轉的。待喬琪的後事塵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為這個而憂心嗎?我問著自己。

  我心裡還有別的事,但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哀傷。

  「媽咪!媽咪!」小露的夢話更使人難過,我輕拍著她。她又睡著了。

  慢慢地,倦意也襲了上來,我閉上眼睛,很快地滑入夢鄉。我夢見我又回到那個屋子,夢到了我坐在沙發上縫洋娃娃的衣服,陳誠坐在一邊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關懷充滿了柔情。

  我們曾在彼此最糟的情況下相逢……

  我重新醒來時,淚珠悄悄滑過臉頰。

  今生今世,也許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可是我多麼地懷念從前。

  懷念那有過笑聲和歌聲的日子。

  到台東,天都黑了,車子在荒涼的公路上走。我心裡開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孫國璽給我們安排的地方過分荒僻,又害怕不夠荒僻。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情裡,車子終於到了目的地。進入一個簡樸的鐵大門後,裡面別有洞天。庭園裡植了許多美麗的熱帶植物。

  花的香氣頓時襲進了車廂內。

  「好香。」連小露都頻頻吸著鼻子。

  車一停下,那棟日本式的木屋裡立刻有一個老婦人迎出來。司機為我們介紹,她姓李,在這裡看了十多年的屋子,從現在開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婦人非常恭謹地迎我們進去。小露一踏進玄關就愛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隻大虎斑貓。

  「咪咪!咪咪!」她去摸大貓的毛。貓很尊嚴地走開了,不過老婦叫喚它時,它回過它那驕傲的頭。

  「大黃!」老婦人對小露說,「你邊叫它的名字邊摸它,它就會讓你親近了。」

  趁著小露跟貓玩時,我問老婦人準備晚飯了沒有。老婦人端上桌的是四菜一湯,全是海鮮,九孔、蚵、蛤蜊、西施舌,和一盤炒鵝仔菜。

  小露坐了一天車沒有胃口,但我板起了面孔,她不敢不吃。我自己的胃口也很差。倒是司機吃得很多,他開了一天車,非常地需要營養。

  吃過晚飯,司機表示要趕回去,明天才能恢復正常上班。我給他的加班費他也不肯要,馬上就上車走了。我幫小露洗過澡,趕她上床去睡,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去了。安頓好她,客廳中的電視已經播出了晚間新聞,電視台記者極盡煽情能事地敘述著喬琪的生平。我正要李嫂關掉,但已經來不及了,螢光幕上出現的是一幀小露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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