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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姬小苔

  昨晚她沒交代清楚,講得含含糊糊。現在一細想,我才明白昨天她根本沒找我,是孫國璽主動找她的,而她也就立刻來了。

  這,可就是友情。

  但我又對她做過什麼呢?這麼多年來,都是她在默默付出,我並未回報她。

  小露終於在一個柳條籃裡找到了洋娃娃,抱著它在地板上玩了起來。

  陽光漸漸照下來,把貼近花園的走廊照得像金子一樣亮。小露天真地玩著,陣陣的花香飄進來,一切,真像是一幅畫。

  我坐起身看這幅畫。

  看跟嘉露當年那麼相似的小露。

  「小露!」我忍不住叫,她回過頭。對我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洋娃娃身上。

  我下了床,替她穿上衣服:「起床要先穿好衣服、洗臉刷牙,知道嗎?」

  「知道。」她敷衍我,可是仍那麼可愛。我情不自禁親了她一下,然後拽她起來,「走!洗臉去。」

  她被我拽得哇哇叫,洗臉更是怪叫連聲。

  「嘿!真像個標準的後媽!」一個人站在洗手間門口,抱著雙臂笑,是海倫。

  「這麼早你來幹嘛?」我瞪她一眼。

  「喂!我們是朋友——老友的友,你就不能友善一點?」

  「你有何貴事?」我臉上滿是香皂泡泡,趕緊沖乾淨.「你有何貴事?」小露在學舌。

  海倫一把抱起了她,「嘖嘖嘖」親個不停。

  吳媽已經準備好了早飯,八寶粥、鹹鴨蛋、肉鬆、紫蘇花瓜、荷包蛋。

  「哇!好棒哦!」海倫像三天沒吃過似地躍向早餐桌。如果被她家的女傭阿鳳知道,一定會傷心。阿鳳經常在菜色上變花樣,討她歡心,她卻老是認為「隔鍋的飯香」。

  阿鳳有回憂心忡忡地問我:「小姐老在節食,這怎麼得了?」

  「白雪公主,吃啊!」海倫替小露添了一碗粥,鼓勵她多多加餐。這是海倫一向的態度,她認為死者已矣,應該把時間、心力花在照顧仍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海倫姊姊,」小露在問,「大姊姊為什麼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倫說起謊來從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臟的部位。

  「搞什麼鬼?」海倫皺眉。

  「我要吃糖。」

  「你弄錯了。胃病要吃藥,你喜歡吃什麼藥啊?」海倫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專家,當年她就是這麼整嘉露的。

  門鈴又響了。吳媽正在院裡澆花,我剛走到玄關正要喊她別亂開門,她卻糊里糊塗地把門開了。我看見進來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膽子!」她叫。

  「吳媽,把門關起來。」我鎮定了下來。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這個家裡還輪不到你當家作主,你到底眼裡還有長上沒有?」母親的臉色氣得鐵青。

  「任何人叫門,都不准再開!」我叮囑吳媽。ˍ「你說話啊!」母親揮動著手臂。她到現在還是個美人,該有風度時也能表現得像個皇后,但在我面前,她從不加以掩飾。

  我們太親了,親得可以彼此裸裎相見。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歲的幼兒,我長大了,是個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見,更不能要求我放棄立場,跟她站在同一陣線。

  「媽,有話進來說。」

  「你還記得我是你媽?我看你早忘了吧?喬琪到底給了你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向著她?」母親仍在叫囂。

  這兒雖然是獨門獨院,用不著怕誰聽見,就算聽見也管不著,但我非常不喜歡她這樣。難道她認為解決問題只有一種方法?

  「如果您進來好好談,我們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這樣,我很為難。」我定定地看著她。

  母親被我的話給說呆了,仰著面孔站在那裡。太陽光曬下來,照在她的眼袋、皺紋、黑斑上,完全無法掩飾一個女人進入中年的蒼老。

  愈是美女愈是難看。

  那樣無情的暴露,也使我心頭一驚。

  母親想了一會兒,怒氣沖沖進來了。

  海倫聽到我們爭吵,也探出頭來。我對她做了一個手勢,她立刻會意,轉身就走。

  「海倫,等一等,」母親對她喝叱了一聲,「別看到我就跑,我又沒有毒。」

  她真讓我丟盡面子。

  「伯母還有交代?」海倫那雙晶瑩剔透的眼睛轉了轉。

  「裝什麼糊塗。」母親冷笑,「把喬琪的那個小鬼帶來,給我看看。」

  「海倫,這裡沒你的事了。」我冷靜地說。一邊是我母親,一邊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處理,可能會造成一輩子的遺憾。

  海倫立刻溜走,這也是她的專長。

  「媽,坐,喝茶還是咖啡?」

  「我什麼都不喝,用不著你來指揮我。」母親的臉這回氣得發白。

  「對!你是我媽,怎麼好跟小輩一般見識。」

  「好刁的嘴。」母親仔細看我,「別以為孫國璽給你撐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當然。再怎麼說,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罵都由得你。」

  「說得那麼便當,黑的、白的還不任你說?」母親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簡直是拿我沒辦法。

  「那我怎麼敢?媽,老實說,您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只是打跟罵都解決不了問題,對不對?」

  「我又不是三歲,用不著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來,我們好好談。」

  「談什麼?」母親懷疑地看著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麼事。」

  「不行。」母親發現我用話套住她,立刻掙脫,「你把那個小雜種立刻送走,我們再好好談。」

  「送到哪裡去?」我問。她的情報太靈通,判斷也完全正確,才能立即趕了來。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鑄成了。

  「隨便,你愛送到哪兒就送到哪兒。」

  「您這是在善後,還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麼意思?以為我三歲,嚇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歲,鐵定當選今年度最年輕的媽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來:「胡說些什麼!尋你老娘開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遠青春永駐,年輕美麗。」

  「胡言亂語。」母親有些害羞,沖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氣氛。總之,你稱讚任何一位女性美麗,就算她明知是拍馬屁,心裡還是高興的。

  「如果現在把小孩送走,會造成相當的困難和不便。」

  「什麼困難?」

  「外頭有不少人在找新聞。小露一旦出現,他們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說得多難聽就多難聽,這樣不止是孫國璽一個人受害——」

  「他罪有應得。」母親恨恨地說。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於您,再無辜受累,豈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頭這口氣。」

  「若要出氣,倒也簡單。」

  「怎麼說?」母親的興趣來了,她的恩怨太分明,應該生活在武俠片中,才能如願地快意恩仇。

  「孫國璽犯的是通姦罪,依照本國法律,犯通姦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訴請離婚。喬琪的女兒便是現成的證據。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贏。」

  「離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氣?」

  「那——」她想了一下又說,「若是離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師研究,要求合理的賠償及贍養費。」

  「同孫國璽扯破臉,什麼也別想得到。」她很現實,也夠精明,立刻算出結果,「他會想盡辦法讓我什麼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價比您能得到的還要多?」我問。

  「對!」她一下子洩了氣。

  「還有別的出氣辦法——」

  「閉嘴,你那些餿主意我一個也不要聽。」

  我笑了。母親跟著越明的那幾年是窮怕了,不過她沒有因為貧窮而變得下流,只是變得更謹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孫夫人,受別人尊敬,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笑話!」她一拍桌子,吳媽剛泡好的熱茶被她拍得四濺,「鬧出這種醜聞,還會有誰尊敬我?」

  「您在耽心誰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鄰居?朋友?傭人?還是看報紙雜誌的讀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體些。

  「當然沒這麼多,但我總有些親近的人吧?」她訕訕地說。這次的事件已為她帶來不小的煩惱。

  「有人敢當面笑您?」

  「他們會在背後笑。」

  「那算什麼英雄?背後道人長短,最是無恥的小人。」我笑著說。

  「萬一人家當面來笑呢?」母親平常也夠能幹,現在一下子亂了方寸,簡直像個十七歲的小女生。

  「太簡單了,敢上門來作怪的,不是有備而來,就是大二百五,乾脆先他一步翻臉,別給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親愣愣地坐在那兒聽我說,好半天才長吁了一口氣:「好吧!就聽你的。」

  「過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媽,您要珍惜,吃點好吃的,喝點好喝的,玩點好玩的,把心思放開,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我送她到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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