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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姬小苔

  他是個聖人,已修得正果。

  為了免得韋傑恩再來麻煩,我也早早出來,走著走著,還是逛到了喬琪家的附近。

  喬琪到菲律賓去了,今天報上登載著她隨電視公司的訪問團去慰勞僑胞。

  現在電影不景氣,連喬琪這樣的大牌都得去電視公司打轉。

  相信她賺錢是其次,重要的是讓觀眾時刻記得她。

  從前我認為孫國璽是個好男人,天下無雙,現在才知道未必。

  他的煩惱大過我的數倍。

  我倒有點想知道,他預備拖到什麼時候才解決。

  或是不解決。

  我在喬琪家附近叫了車,跑到仁愛路。

  吳媽替我開的門。

  「越紅小姐,請進。」她驚喜不已,「吃過中飯沒有?我剛買了菜。」

  她花了兩個鐘頭,做出很好的麻婆豆腐、豌豆雞絲、酒糟魚、肉絲萊湯,全是些她拿手的小菜。

  「老爺他要我繼續待在這裡。」黃媽替我盛了碗綠豆稀飯,飯裡有薏仁、百合,香得很。

  「他知道我會來?」

  「老爺說,二小姐不在了,你如果來散心,要我好好伺候你。」吳媽眼睛一紅。

  孫國璽有「他心通」,我的腦袋上有幾根筋他全知道。

  打開嘉露從前的房門,裡面一塵不染,東西全不見。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吳媽。

  「老爺叫秘書來收拾過。他說人去了,東西又何必留著。我知道,他一定是怕你傷心。」

  傷心?我才不會對著書皮傷心。

  「越紅小姐,你不高興了?」

  「沒有。」我關上門。空無一物反而看了更不舒服。

  「老爺說,如果你喜歡,可以放自己喜歡的傢俱。」吳媽說。

  何必這麼麻煩。我搖搖頭。

  「老爺說,女孩子一個人住在外頭不方便。」吳媽小聲說。

  我明白了,孫國璽知道我對這個地方有好感,但我怎會住在這裡?這兒是嘉露的。

  「我給你切水果。」

  「不了,我該走了。」我忙忙離去.在街上閒逛了好一陣子,我又到喬琪的樓下,等幼稚園的校車。

  三點半,車子準時到,保姆把小露抱下車。

  「姊姊!姊姊!」她歡呼地跑向我。

  我沒有抱她。

  我怕。

  嘉露小的時候我也不肯抱她。

  「姊姊——」她仰頭看我。

  我們去吃康妮熱狗、露啤。

  又燙又香的康妮熱狗,買一送一。小露吃完了還要,我給她買了一包薯條。

  「小妹妹好可愛1  」快餐的女孩笑著探出頭來看小露。

  「我妹妹。」

  女孩從櫃檯邊摘了個氣球給她。

  漂亮的臉孔,到哪裡都不吃虧。

  「你們長得好像喲!」女孩一邊舀薯條一邊說。

  小露笑得露出兩個白白的門牙。

  「不能再吃糖了。」我指著她,「再吃,牙齒中間一個洞就糟了。」

  「不吃糖,吃聖代。」小露踮起腳跟瞧印著各色食品的幻燈片。

  那個聖代別說她看了心愛,我都有些饞涎欲滴。

  「你假如乖乖的,明天買。」

  「我乖!我乖!」她忙不迭地說。

  她再乖也得送她回去。

  「再待一會兒。」她那哀求的表情,又軟又甜的聲音,教我幾乎要答應她。我大概是老了,嘉露小時候怎麼求我陪她,我都沒理會過。

  我硬起心腸。

  小露癟著嘴,回頭看看我,垂著腦袋進去了,雙肩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她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回到家,陳誠不在,深鎖著的門外,站著個人,是韋傑恩。

  他不放過我。

  「我們可以談談嗎?」他問,態度謙恭,八年前那個意氣飛揚的年輕人不見了。

  「有什麼可以談的?」我揚揚眉。

  「張律師告訴過你,我——想跟你結婚。」

  「有很多人想跟我結婚。」我不屑地。

  「我是百分之百的誠懇。」

  「別人也是。」

  「我會給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

  「其他人也會。」

  我注意到,他脖頸上的青筋暴了起來。他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從來都不是。

  可是他又忍了下去。

  我看看他,心裡想笑。不知情的人見我們站在這兒,談的又是這些內容,足以認定我們是過氣舞女與恩客在重敘舊情。

  「孩子還好吧?」

  「好。」

  「我是指我們的孩子。」他似乎不太敢相信我答覆得這麼爽快。

  「我們哪有孩子?你生的?」我笑著看他。

  「那一年,你告訴我——」

  「哪一年?」我做出個恍然大悟的姿態.「喔!那一年啊!」

  「那一年,你說你有孩子了。」他的臉紅了一陣,真是稀奇。

  「有嗎?」我聳聳肩。

  「我對你夠忍耐的了,別耍我。」他暴跳如雷.他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真巧,我也這麼想。

  「好吧!那一年我說了什麼?你說一遍給我聽。」我睨他。

  「我說過了。咦!你該不會是騙我吧?」他抓住了我的肩。

  「騙?」我這輩子還用不著這個字。

  「孩子呢?」

  「那年是有。」

  「現在呢?」

  「你看現在有嗎?」我給他看我的身材。將近三十歲的人還能這麼窈窕,想必他也少見。

  「你——」他看了半晌,才像被誰激怒般對我叫,「你當然不可能到現在還沒生。」

  「不只現在沒生,一直都沒有。」我淡淡地說。

  「你騙我!」

  「是啊!我把孩子藏起來了,好跟你訛詐。」

  他放開了我,疑惑不已:「到底怎麼回事?」

  「韋傑恩,你沒有這個福氣。」我笑,可是眼淚卻滑了下來。

  我哭那個八年前因為我的懦弱而遭殺害的孩子。

  他的臉色灰敗。

  「你知道了,以後不必再來煩我了吧!」

  他倉皇而退。

  果真是個小人。

  我如果有他韋家的後代,我會做皇后。

  可惜我不是,所以再次被他拋棄。

  我大笑,笑聲迴盪在走廊上。

  陳誠從電梯出來時,正好聽到裊裊的餘音。

  「你笑什麼?一個人這麼高興!」他夾著大卷的圖,西裝上都是皺褶,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沒白喝那三萬元一斤的冠軍茶。

  「剛才有人向我求婚。」我把鑰匙插進鎖孔。

  「答應了沒有?」

  「此人不是王子。」我進屋後把手袋擲在沙發上。

  「你在等王於?」

  「只求王子一吻,便得脫百年孤寂。」

  「一吻就可以嗎?」他作勢。

  「不是王子就不可以。」我笑著逃開。

  「民主時代,應該平民也有一個機會。」他不依,硬是要湊過來。

  「童話裡不是這樣寫。」我伸手打他。

  「你也沒睡一百年。」他硬是在我額上親了一下。

  「我會生氣。」我臉紅了,又惱又羞。

  「我向你賠罪。」他看著我,看得我全身發熱。那樣的眼光,使我覺得自己——是個女人。

  「不用了。」我用生氣掩飾發窘。

  「我們去吃北平菜。」

  「我們一見面就是談吃,你不嫌煩?」

  「誰叫人類一天要吃三餐?」

  「我只吃兩餐。」

  「把自己餓得這樣瘦!」他誇張地拉起我的手臂,像是瘦得只剩下一根骨頭。

  「別誘我吃晚餐。」我推開他。

  他斜倚在沙發上,笑著看我。

  「我不引誘你,」他懶洋洋地說,然後翻身而起,「我哀求你。」

  我笑得倒在地毯上。他拉我起來。我們肩對著肩,臉湊著臉,我急急掙開。

  「走!」他把手袋重新塞進我手裡,重重拍了我一下。

  「去哪裡?」

  「陪我走走。」

  「你是交通專家,平常還走得不夠?」我嘲笑他。

  「那是工作,現在有美女為伴,怎可相提並論?」他可理直氣壯得很。

  他把車開上了圓山。的確是個行家,那兒是台北視野最好的瞭望點之一。

  我們沿著山坡緩緩向前走。整個台北盆地都在腳下,萬家燈火,五光十色的,煞是好看。

  「念大學時,我常常晚上一個人來這裡。」

  「看夜景?」

  「看星星,看人!有時候什麼也不看,躺在草地上睡覺,睡醒了才走人。」

  「為什麼非睡在這兒不可?」

  「跟老祖宗多親近親近!」他的手自自然然地環繞在我肩上。「小心,腳底滑。」

  圓山是百萬年前的貝塚.  他來考古?還是每回攜美女游,教人家小心腳底下滑。

  野草花的香氣隨著風襲了過來。「好香。」我說。

  「你沒有說錯吧?下面是基隆河哩!」他做了不堪聞問的表情。

  「基隆河有什麼不好?」

  他的臉忽然陰暗了下來。我這才想起,巫美花未出國前,曾在家專念過書。

  也許,他們的戀愛就是在這條河邊。

  「好些年前,這個飯店曾膺選世界十大飯店。」他回過頭,指著燈火輝煌的圓山,暗中,有著特別的氣勢與情調。

  「很古典。」從飛機上往下看,是台北的一個標誌。

  「建築的本身很不錯,可是地基有問題。」他說。

  兩個成年人在暗夜中共游,如果不是談戀愛,就應該遠離羅曼蒂克的氣氛,杜絕遐思。

  談建築,是最不會出錯的話題。更何況,這門學科有許多值得大談特談的。

  「從遠處看——」陳某人說,「這座大宮殿像一隻鷹,睥睨四周,正準備振翅飛翔,而地基卻不成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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