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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姬小苔

  「唉喲!熱死了!」碧隨拿起一張報紙用力搧。

  文莉對她的淘氣視若無睹,她是有備而來,小丫頭這回再也難不倒她。

  方纔的晚餐吃得很掃興,沈嫂又臨時變不出食物,只好把冰箱裡的點心都拿出來,用微波過了一下,羊肉餡餅和肉盒子立刻香味四益。

  「我要吃蛋糕!」碧隨見人對她不理不睬,一點也沒悔過的意思。又從袋裡拿出了那只比她差不了許多的青蛙。

  我聳起眉毛瞪她一眼,她才心有不甘地收回去,回到位子上。

  「都是剩菜!」她又皺著鼻子叫。

  我拿起肉盒子放進她的盤裡,叫她閉嘴,她起初皺著眉頭吃,不料比誰都吃得快。吃相活像個小乞丐,可是這麼漂亮的人物,再難看也難看不到哪裡去,連文莉都有些驚異。

  她們之間整整差了10多歲,而文莉保養得再好,時間依然是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跡,平常見她成熟嬌媚充滿了女人味,而碧隨在她旁邊相比,洋溢的青春氣息還是將她比了下去。

  文莉自己不覺得,碧隨卻在一邊冷笑,她那表情讓人覺得她可惡。

  這一頓飯吃得辛苦,兩個女人都覺得我偏向別人而暗自惱恨,我卻巴不得能立刻結束,逃回自己房間好清靜清靜。

  但吃過飯,碧隨拿出跳棋來。

  「我們三個人玩。」

  「我累了!」文莉充滿風情地坐在沙發上,睨了我一眼。

  「怕輸的人就別玩。」碧隨向她挑戰。

  「我怕。」我淡淡地說。

  文莉勝利地看她一眼。

  「不早了,我建議大家都回去睡覺!」我對她這種表情同樣不喜歡,她們兩個是吃錯藥了,才把我當做目標,在我家裡建立戰場,我如果誤以為什麼,往自己臉上貼金豈不太愚蠢。

  「哼1」碧隨沉不住氣站了起來,往書室走去。

  「你去書室做什麼?」文莉問。、

  「畫畫。」

  文莉跟著她去了,我怕她們衝突,過了幾分鐘去看,結果大出預料,她們兩人,一個畫畫,一個充當模特兒,要好得像兩姐妹似的。

  算我白擔心。

  兩個人這回有了默契,連理都懶得理我,世上還真是難得挑到這般合作無間的人。

  我回房睡覺,卻怎麼也睡不著。從前有畫家朋友跟我抱怨當畫展過後,會有一段難以調適的真空狀態,會這樣抱怨的當然是業餘的,任何一個有專業精神的人,都把日常的工作視作理所當然,但今天,我竟有同樣的感受,與往日的意氣風發完全不能相比。

  業精於勤荒於嬉,現在我懂得其中利害了,這些日子中,我活得窩囊了,既沒有徹底放鬆自己,更沒有好好盡到本份。

  還出了許多不該出的錯。

  文莉就是其中一項。

  我若是能夠把這件事擺平,大概得等到奇跡出現。

  正這樣想著時,文莉來敲門。

  「你睡了嗎?」她在門外頭說。

  我立刻把頭埋進了枕頭,果然,她聽不到我回答,自己推門進來,我從眼縫裡偷覷她對我躺在那兒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

  然後,碧隨又在身後出現。

  「季阿姨!」她甜甜地叫:「你來這裡做什麼?」

  「給你戴伯伯看你替我畫的速寫。」文莉不是省油的燈,與她旗鼓相當,碧隨絲毫也佔不到便宜。

  「你覺得這時候給他看合適嗎?」碧隨懷疑地問。

  「有什麼不合適,他是醒著的。」文莉指著我急奔上床時腳上來不及脫的皮鞋。我只好起身應酬她們。

  「你以為你裝睡就可以擺脫我們?」碧隨質問。

  裝睡當然不能,應該裝死。

  我對自己回到台灣後急急忙忙地買了個房子綁住自己,感到痛心與不可原諒。

  「你看看碧隨畫得多好,她有天份。」文莉挨了過來,姿態十分親熱,碧隨也不示弱,在另一邊坐下,作勢看畫,全身重量都移到我肩膀上來,一左一右,我快被她們壓死。

  「好。」我看了一眼,任何人都有自戀情結,平日自命清高如文莉者也不能例外,對自己的肖像非常之嘖嘖驚歎。

  「那是季阿姨長得好。」碧隨還不到17,馬屁功夫卻高明得嚇人。

  「如果好好栽培,碧隨可以成為優秀的女畫家。」文莉發表高論,只可惜她並非唯一的伯樂,小紀早她一步碰過壁了。

  「我為什麼要當女畫家?」碧隨發問。

  「每一個人都該有未來。」文莉解釋。

  「你的未來是一個工作?還是一個生活上的保障?」碧隨又問。

  「都是。不過解釋成一生的目標就更貼切了。」文莉是咬文嚼字的專家。

  「我不需要什麼目標,我有的是錢,光我媽媽留給我的基金,我這一輩子都不用發愁。」碧隨不屑地說。

  「你父母親?」

  「死了!」

  「對不起。」文莉仍在表示風度。

  「又不是你害死他們的,對不起幹嘛?」她大笑。

  我要她注意,夜已經深了,不可大聲喧嘩,否則鄰居會抗議。

  「鄰居?」碧隨訝異,「你的鄰居就是我。」

  遠遠地,從桂家那座西班牙高塔上,又飄來了月隨的歌聲,她仍在唱那首「涉江」,唱得如淒如訴,如怨如慕。

  「她唱得真美!」我側耳傾聽。

  文莉沒有回答,只是不停來回地輕撫著手臂,好似在撫平直豎的汗毛。

  她怕什麼?鬼呀?還是幽靈?可是我相信她白石居待過了好一陣子,不會不曉得這屋中的種種異狀,她如果連這都不害怕,又為什麼獨獨怕美麗、柔弱又不會傷人的月隨呢?

  「老戴是情有獨鍾!」碧隨笑:「他最愛聽月隨唱歌,一聽到她的聲音,魂都掉了。」

  她居然改口稱我為老戴!這是什麼世界!難道已經沒有人懂得禮貌了嗎?

  「這是你戴媽媽從前常唱的歌。」文莉以戴氏專家自居,隨便洩露我的底牌。

  「你害怕了?」刁鑽的碧隨問。

  「我怕什麼?」

  」怕老戴的前妻找你的麻煩呀!」碧隨的口無遮攔令文莉臉色微變。

  「碧隨,不許胡說。」我皺眉。

  「我才不亂說呢!」她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季阿姨,當心一點哦,晚上有人敲門千萬別開,說不定門口站的就是——」她陰森森地冷笑,然後呼地一下開了門,外面站的人一下子栽了進來,恐怖的效果配合得剛剛好,把我們全嚇了一跳。

  「沈嫂,你在那裡做什麼?」文莉埋怨地問。

  「我送點心上來——」她手忙腳亂地撿拾著掉落滿地的中外點心,模樣狼狽至極。

  「這麼晚了,還吃什麼點心,」我說:「大家各自回去睡覺了。」

  文莉和碧隨互相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文莉維持風度,拿起速寫紙先離開。

  碧隨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後頭,拿破侖本來早睡了,一聽見她下樓,立刻興奮大叫,吵得要命。

  「鬼來啦!鬼來啦!」碧隨成心要鬧,偏偏拿破侖有樣學樣,也跟著叫:「鬼來啦!」破鑼嗓子叫得令人更生氣。

  「去把鳥罩起來。」我吩咐沈嫂。可憐她辛苦做的點心全砸鍋了,還白白把地毯弄髒。

  不久之後,我聽見文莉發動引擎離開的聲音,而後是碧隨在門口跟沈嫂大聲講話,再過一會兒,一切才恢復靜寂。

  我在心裡歎氣,如果天天夾在娘子軍裡左右為難,恐怕不發瘋也要生病。

  我應該早一點作打算,可是我不願意做任何的更動,每天早晨等月隨在湖中出現,已經成了固定的習慣,有一天不見她,心中都若有所失。

  「也許,我已經愛上了她……」當我聽到這樣的喃喃自語時,心弦整個都震動了。天啊!我在胡說些什麼?月隨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安蘭也才逝去不到一年……

  但,那陣震驚過時,我心胸中湧起了一陣苦澀,我反芻著那陣苦澀。終於明白了自己不是在胡說。

  愛,是沒有任何理由的,當它降臨時,世間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

  「天!天!」我恐懼地叫出聲。

  遙遠地,我聽見夜風吹過林中的樹梢,發出瑟瑟的搖動聲,彷彿在嘲笑著我。

  文莉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來,聲音有很重的鼻音,像是一夜沒睡好。

  我也沒睡好。

  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怎麼安枕。

  「老戴,你變了!」她幽怨地傾訴。

  我沒有辯白,我是變了,變成一隻性變態的野獸,竟然侵襲亡妻的好友,落得這種裡外不是人的下場。

  「你這樣的態度我很難堪。」她又說:「難道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們無法繼續友誼關係,是因為我們發生了超友誼關係。

  「你不肯跟我做朋友,我不怪你,我要出國去一段時間調適心情。」她想開了似地說。

  我鬆了一口氣,但也沒松多久,因為她說出國之前想跟我見面。

  她也變了,變得婆婆媽媽,粘得可怕。

  我沾上她,得怪自己的獸慾。

  她約我第二天晚上,在來來吃日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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