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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姬小苔

  「文莉!我——對不起你,發生這種事我很抱歉。」

  「哦?是嗎?」她似笑非笑地應著,更使我弄不清楚她的態度。

  「我——會補償你。」

  「補償什麼?」她漫不經心地站起身把絲襪拉直。

  「我對——你所做的不禮貌行為。」

  「沒有呀!」她好笑似地瞅了我一眼,「你對我很好,很稱讚呀!」

  笑!笑!笑死好了!我心裡暗咒。

  「秉同!」她又坐了下來,一身套裝已經扣得整整齊齊,兩手放在膝上,大方自若像在自己的辦公室裡,我該慶幸她沒有動手去收拾床上的毯子。「你是不是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若不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簡單,會陷害自己到這種地步?

  「兩情相悅有什麼必要弄得這麼緊張?」她「嗤」地一聲笑了出來,「看你急的。」

  「這是我第一次——」我艱難地說。「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安蘭過。」

  她靜靜地看著我,那麼坦然,那麼安詳,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是個成熟又有把握的女人,使我對自己的小家子器感到難為情。

  「我也不是天天發生這種事情。」她幽默地說。「不過我覺得這是人之常情,並不認為會對不起誰。」

  「我——」

  她阻止我:「當然,我應該尊重你的感覺,但你最好別這樣想,因為我並沒這樣想,也不會以此來要求你什麼。」

  「可是我——」

  「人們會有恐懼的情緒,是因為他們認為做了不該做的事,或是無法控制整個狀況,」她安閒地交疊起雙腿,道:「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對嗎?」

  道理太簡單,我現在卻發現她不簡單。

  「你表現得心驚肉跳,像是我要吃了你。」她有趣地望著我:「我有那麼可怕嗎?」

  「都是我不對!」我沒心情跟她說笑,不由得歎了口氣。

  「一個巴掌打不響,這是兩個人的事,幹嘛淨往身上攬。」她頗不以為然地站了起來,「如果你覺得事後不能認同昨晚上發生過的,就當做沒發生過,何必讓大家心裡都不好過。」

  「文莉,我不是有意惹你生氣——」

  「我沒有生氣。」她搖搖頭:「可是也並不開心,既然你一定要記著昨夜發生了什麼,我並不反對,不過請你記住一件事,我們之間,到此為止。」

  她走了,走得於乾脆脆,一點也沒有我預料中的麻煩,我猜她這是欲擒故縱,女人應該都很會這一套,反正不是以進為退,便是以退為進。

  她既當做吃了虧悶不作聲,我當然也不能聲張,但也許是我心虛,總覺得沈嫂看我的眼光怪怪的。

  可惡的是碧隨,她不知道哪裡得來消息,當天下午就來了,她不肯進屋,爬上了一棵有兩層樓高的茄冬,半躺在上面,垂著一頭野性十足的長髮,狠狠地看著我。

  我起初在書房裡看書,根本沒注意外頭的動靜,她也跟我對上了,硬是一聲不吭,等我冷不防地始起頭,看到她眼中那似乎要報殺父之仇的熊熊火光,嚇得差一點兒自椅子上跌下來。

  「你來了?」不知道為什麼,自昨天做過那件糗事後,我竟覺得要對天下人陪盡笑臉,才能夠稍許彌補我犯的過失。

  她就在樹上換了個姿勢,嚇得我的心臟差點兒跳出口腔。

  「你如果要爬樹,最好換一棵——」我才一推開窗,話還沒說完,她就又凶巴巴地瞪我,然後一溜煙地爬下樹。

  我正在慶幸她今天好打發,不料才剛坐穩,又發現她出現在另一棵樹上。

  「你——」

  「不是教我換一裸嗎?我現在換一棵啦!」她大喇喇地說,一聽就是來找麻煩的。

  「這麼高的樹,不小心掉下來是要出人命的。」我皺眉。

  「要你管!」她氣呼呼地說。

  我不認為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也許是這個原因,我更不願意真的得罪她。

  「別待在樹上,沈嫂做了你喜歡吃的雲堆蛋糕。」我招呼她進來吃點心,不料這也觸怒了她。

  「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斜眼睨我。

  我關上窗,我太多話。難怪自討沒趣,乾脆用書遮住臉,過了一會兒,聽見下雨沙沙的聲音,果然是碧隨在作怪,她不曉得哪裡弄來一些樹子,不斷砸著我的玻璃窗,也許這是她用來表示忿怒的前奏。

  但有什麼值得她忿怒呢,並沒有誰去佔了她的便宜。

  我離開書房時,她也離開了樹,在窗上用唇膏寫了幾個可怕的大字。

  我不曉得她以何種危險的姿勢鉤掛在樹上才能接近我的窗戶,表演獨家書法,但總之,她實在令我驚訝。

  她寫的那幾個字真是夠恐怖的了,她寫的是:你能得到原裝跑車,為什麼要開二手車?

  這句話並非她的獨創,是出自一部老片,她居然有那許多閒空去觀賞過了時的舊片,還熟記對白!

  她不曉得我早已對車子失去了興趣。

  享受馳騁之樂是年輕人的特技,我只喜歡安步當車。

  我闔上了書,插回架子,一天又要過去了,而我除了坐在那兒為昨夜風流的行為長吁短歎,什麼都沒做。可是我該做些什麼呢?畫展已經開幕,我辛苦工作了好幾個月,全身氣力都像被吸血鬼抽光似的。

  也許,自今而後,我所有該盡的責任全都盡了,再也用不著做任何事。

  一出房間,就看見碧隨站在樓梯中央,一張雪白的臉上,淨是幽怨之色。

  「怎麼不去上學?」我問。

  她不答話,只繼續幽怨地看著我,我想笑,但被她看得發毛。

  我擦過她的身旁,她的聲音正好鑽進耳朵裡:「為什麼不是我?」

  「你到底要什麼?」我也火了,於是問她。

  「要成為女人。」

  不害我去坐牢,她定不會心安,但我竟連責備她的力氣都沒有。

  下了樓,沈嫂的晚餐已經做好,開始吃時,外頭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這是初春的第一場雨,雨水在玻璃窗上結成珠子又相擁著滑了下來。

  我想起了安蘭,我們頭一次的約會就是在雨裡,她是我的初戀,以前沒有過別人,以後,也不該會有。

  碧隨見我停下,也跟著用手支住頭,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是文莉,她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從雨中進來。

  她早上離開的口氣,像是一輩子都不會再回頭,但現在又像沒事人似的。

  「你們吃別等我!」她指揮幫她開門的沈嫂把東西拿去放好。

  看來她是到百貨公司大大採購了一番,只差沒把百貨公司整個帶回來歹。

  「季阿姨!」碧隨甜甜地叫了聲,那張原本寫滿幽怨的臉孔像面具似的,一下子就換了表情,真沒想到她小小年紀,心眼那麼多。

  文莉的心情好得很,一點也不以為忤,「啊!就來。」她當碧隨是好意招呼她,答應得非常開心。

  把外衣和手套都交給了沈嫂,她去洗了手才上桌子。「呀!有炸火腿丸,我在辦公室想了一天。」她高興地說。

  碧隨立刻慇勤地為她挾了兩個,「阿姨,你多吃一點,這個卡路里低絕對不會發胖。」

  我正在想她今天怎麼換了個人似的,文莉卻拔高聲音尖叫起來,雙手在胸前直抖,誇張得像電影裡的神經婦人:我定睛一看,才看見文莉的餐盤上競蹲著一隻青蛙,那小小青蛙通體碧綠,有點頭暈腦脹的,似乎弄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碧隨見文莉叫,笑得前仰後合,文莉忿然地推開了椅子,走上了樓。

  「把青蛙拿開,去向文莉阿姨道歉。」我指責她。

  「才不!」她停止了咯咯咯笑,雙手橫抱,把頭一抬,潑悍的模樣簡直像跳西班牙舞的卡門。

  我想把小青蛙拿開,卻不料那只蛙已經有些恢復了,我的手還沒撲到呢,它一個大彈跳,跳進了生萊的盒子裡,坐在一片菜葉上,我惱極,想把生菜盒拿開,不料它又跳到鍋裡,湯汁立即四濺,連麵包都被波及。沈嫂眼看著菜都要給糟蹋了,也趕來幫忙,但卻是愈幫愈忙,那青蛀跳東跳西,把我們整得七葷八素,餐桌弄得像個戰場,沒有任何一項食物還能吃。

  沈嫂把殘餘的食物撤下去時,我無可奈何地正在想應該如何把文莉弄下樓來,至少盡到做主人的義務,沒想到眼前一亮,文莉正施施然自樓梯上走下來,不但服裝重新換過了,表情也高貴而略帶矜持。

  碧隨本來坐在地毯上跟她的小青蛙玩,見到她下來也有些吃驚,她們之間的敵意已經進行到表面化了,但碧隨也未免太過份了些。

  「去道歉!」我朝她揚揚眉。

  「不要!」她扭著身體,比16歲還小。

  文莉已經下來了朝我嫣然一笑,我這才發現她竟穿了件露背式的晚禮服,胸前的高領非常保守,托襯出半露在外的背更顯得神秘性感,安蘭從前就說過,她全身最美的部位就是背,果然不是溢美之辭。

  可是現在已經是初冬了,她這樣表現不怕冷呀?我正想著才發現室暖如春,沈嫂早把暖氣開了,熱得我——件薄毛衫都穿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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