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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她面孔滾熨,眼淚冰冷,心灰意冷。

  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動彈不得,笑罵由人,整個月薪水還不夠名媛買一隻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電話響了

  是褓姆打來,「劉姑娘,囡囡發燒到一O三度,你來領她去看醫生可好?」

  「拜託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開。」

  「我不負責跑醫務所,這你是知道的,況且,囡囡一直叫媽媽。」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說:「我馬上來。」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聽見旁邊有人說:「是,鬧情緒,不罷工示威,還待何時。」

  玉容忍聲吞氣,叫計程車趕回去。

  只見姻姻整個小小身體已經轉倒,面孔通紅,她忽忽把她帶到醫務所。

  輪診當兒,猛地抬起頭,在鏡中看到自己,嚇了一大跳,這是誰?臉容枯槁,雙目無神,嘴巴緊緊合著向下墜,苦紋深深。

  啊,這是才廿多歲的劉玉容嗎?

  她低下頭,眼淚不禁汨汨而下。

  看護出來看到,同她說:「孩子左右不過中耳發炎之類,無礙,不用害怕。」

  抱著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盡,與囡囡一起入睡。

  這一覺,倘若不用醒來,倒也是好事。

  那念頭似抽絲一般又鑽進她的腦袋。

  與其一輩子這樣黑暗地過日子,不如爽爽快快早點尋出路。

  她倦極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討厭,「讓我睡一會,我累壞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麼樣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來。

  「是我,你不是想見我嗎?」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過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來。衝口而出:「把我們母女一起帶走吧。」

  「受一點委屈,就願意放棄生命?」

  那位秀麗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轉轉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麼知道將來如何?」

  玉容飲泣。

  「把孩子給我。」

  玉容愕住。

  「把她給我抱抱。」

  玉容不禁說:「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誰。」

  玉容頷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紗手絹角繡著一個M字。

  玉容說:「開頭我想,怎麼會是M不是D呢,原來,你的名字在拉丁文正應M字為首。」

  那女子說:「是。」

  玉容問:「你跟著我有多久了?」

  「不,不是我跟著你,相反地,是你不住念著我,我才現身。」

  「我的時辰到了嗎?」

  「你說呢?」女子笑吟吟。

  玉容低下頭,「我累了,已不能照顧我的孩子,我不怕你。」

  「你真的已經準備好了。」

  玉容麻木地說:「是。」

  「孩子,不打算交人領養?」

  「我怕她吃苦。」

  「你不給她機會?也許,長大了,她會是一名出色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

  玉容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呆呆地抬起頭來。

  「你不覺得可惜?」

  玉容問女子:「你為何口口聲聲勸我活下去?」

  「我不急於收錄任何人。」

  「真沒想到你是那麼善心。」

  女子也感喟,「是呀,幾乎所有畫家都把我們畫成骷髏模樣,真可怕,太不公平了。」

  「我沒想到你會以一美貌女子姿態出現。」

  她笑著說下去:「還有,我的拍檔更受委屈。」

  玉容好奇,「你拍檔是誰?」

  「時間大神呀,人們一直把他當一個白髮白胡的老公公。」

  玉容一怔,「他又以什麼形象出現?」

  「她也是一妙齡女子。」

  「為什麼選美貌的形象?」

  「否則,人類又怎麼會甘心受時間欺騙?」

  這句話如醒砌灌頂,使玉容好好思想起來,人們那樣壇於浪費時間,莫非,真是受一年輕貌美的時間大神蒙蔽?

  「天快亮了,你好好補一覺吧。」

  「我實在不想再醒來面對現實。」

  「明天是星期天,一連三天假期,你趁此機會好好想清楚,我再來找你。」

  玉容轉頭去看孩子,發覺高燒已經褪去,睡得很好。她把小手放在臉旁,又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家住十一樓,樓下是一個平台,看下去腳都有點輳。

  她連忙關上窗,回到床上去。

  再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玉容最喜歡假期,母女雖無節目,無處可去,可是能夠舒服寧靜地相處,也是樂事.

  囡囡一覺醒來,精神好轉。

  褓姆打電話來問孩子情況,玉容仍然萎靡。

  她不是一個能幹的女人,看樣子永無翻身機會。

  同誰在一起都會成為負擔。

  致電娘家,想去串門,父親冷淡地說:「今日跑馬,我沒有空招呼你們。

  母親呢?

  「她到教會去了。」

  是,女兒已經成年,會得結婚生子離婚,也就得會照顧自己甚至應該調轉過頭來幫助父母,如何還奢望在娘家得到什麼。

  當然—一些有條件的母親把傭人訓練好了才往女兒家送,女兒的嫁粉包括豪華公寓及歐洲跑車。

  劉玉容本身也不是那種能幹母親,希望囡囡他日會得包涵。

  孩子醒來,一隻小小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一雙眼清晰晶瑩,緊緊凝視母親,玉容深深感動,把她抱在懷中。

  「我們出去玩一天。」

  孩子歡呼。

  那一日,晴天,有風,公路車上居然有空位,母女乘車到郊外公園,歡歡喜喜,消磨一個上午,再轉車到市區,吃小食,逛玩具店。

  小小孩子有點累,又有好心人士在地車內讓位,玉容發覺原來世事也有順境的時候,她的願望與要求都十分卑微。

  抱孩子上樓,放床上睡好,她自己也伸個懶腰,淋個浴,預備午睡片刻。

  電話響了,是上司打來。

  「李小姐,有什麼事?」

  「玉容,昨日那件事,真相出來了,原來不是你的錯。」

  玉容一怔。

  「下班時,對方向我一五一十解釋,這件事,也許造成若干陰影。」

  「呵,沒有沒有,同事間總有點小誤會。」

  「假期後我們再談。」

  「謝謝你打來,李小姐。」

  「應該的。」

  放下電話,玉容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

  正在這時候,有人輕輕問:「你準備好了嗎?」

  玉容一驚,猛地轉過頭去。

  是她,她又來了。

  玉容怔怔地看著那位女士。

  半晌反問:「準備什麼?」

  她的聲音非常溫柔,「跟我走呀。」

  「跟你走?」

  「是,」她說:「你多次承認生無可戀,願與女兒一起走上不歸路。」

  玉容低頭,「是,我曾經萌過這種念頭。」

  「你召我前來與你相見,現在,你可準備好了?」

  玉容不知如何回答。

  「讓我提醒你,劉玉容,上次有一少婦攜子跳樓身亡,她前夫得知消息,只是淡淡地說:哦,死了嗎。」

  玉容聳然動容。

  那位女士深深歎口氣,「你看,白白犧牲生命甚至無人覺得傷心,不如好好堅強生活下去,不枉來這一場。」

  玉容微笑,「你其實不願帶走任何人。」

  「你說得對。」

  她輕輕坐在床沿,伸手想去拍小孩。

  「不不,別碰我女兒。」

  「為什麼,不是要一起走嗎?」

  玉容落下淚來,「我實在走投無路。」

  「你永遠不知下一個轉彎有什麼在等你。

  玉容答:「更多的豺狼虎豹。」

  女士笑,「你仍保持幽默感,好極了。」

  玉容說:「你給我那麼多盼望,你彷彿是希望女神。」

  女士忽然略有慍意,「別提她,最喜歡欺騙人的,就是希望

  玉容接上去:「還有諾言。」

  女士說:「講得太對了。」

  「所有的諾言,都不知幾時可實現。」

  那位女士又問:「你準備好了沒有?」

  玉容忽然勇敢地衝口而出:「不,我沒有,我願意繼續在世上掙扎]

  女士放心了,頷首,「好,我就是等這句話。」

  「你,你是我的苦海明燈!」

  女士訝異,「你這樣說,人家會取笑你。」

  「我不怕。」

  「放鬆自己,出去多結交朋友,不要太看重得失。」

  玉容低下頭,輕輕說:「明白。」

  [這孩子對你來說,是一件寶貝,好好撫育她。]

  「我知道。」

  「將來,你一天會比一天好。」

  玉容含淚,「請告訴我更多。」

  「前程掌握你自己手中,何用假他人之手。一

  「我會永遠懷念感激你。」

  女士雙手亂搖,「千萬不要想念我,最好完全忘記我,到你八十八歲之時,我自然會來接你。」

  「八十八歲,」玉容嚇一跳,「那麼老?」

  女士笑,「相信我,時間過得比你想像中快得多。」

  「那,我為何覺得度日如年?」

  「事情會有好轉,相信我。」

  就在此際,玉容聽見嘩辣辣一聲,一驚而醒,原來是隔壁人家在搓麻將、牌聲清脆響亮。

  紅日炎炎,一覺醒來,玉容知道她必須咬緊牙關生活下去。

  生活根本是長期抗戰,像打仗,不輸已經很好,如果還能贏,那真正是豐功偉績,應乘勝追擊,」步步進攻。

  有夥伴當然好得多,並排上路,但像劉玉容孑然一人那般奮鬥而成績驕人的,也大不乏人。

  一定不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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