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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吉文邊寫邊暗暗喊奇。

  考完了她與美君齊齊歡呼一聲,跳著出試場。

  美君提醒她,「誰給你這個秘密消息?還不快去謝他。」

  真的。

  吉文跑到小花園,「咪咪,咪咪。」

  沒有人應,她索性走之字路,找遍整個花園,只有老園丁在低頭料理花朵。

  吉文攤攤手。

  園丁問:「你找誰?」

  「找同學。」

  「你天天在這裡溫習功課是不是?」

  吉文點點頭。

  「我沒有見過其他人。」

  「有一位女同學,黃昏常來這張椅子坐。」吉文指一指。

  園丁慢吞吞說:「黃昏之後,很難說。」

  吉文被那古怪的語氣影響,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她強笑,「你不會相信那個傳說吧?」

  園了不答,埋頭苦幹,像是什麼都不知道。

  吉文見不得要領,只得回到樹叢另一邊坐下。

  她聽得園丁腳步聲遠去。

  「吉文,吉文。」

  吉文跳起來,「咪咪?」

  「吉文,」在她面前出現的是美君,「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憩一憩。」

  美君臉色都變了,「別開玩笑,小姐,大白天都陰森森,快跟我走,大伙去看電影呢,來。」

  吉文推不掉,只得跟美君去湊熱鬧。

  回來已經晚了。猜想沒有人會到花園去,只得作罷。

  隔一日吉文一邊溫習一邊留神,一聽到翻書聲她立刻笑:「咪咪,是你。」

  那邊不出聲。

  「你不介意我兜過來讓我們見個面吧。」

  「請不要。」

  「太神秘了,同學之間的交情最單純,何用見外。」

  「我的心很煩。」

  「說來聽聽。」

  「家裡不准我同他來往。」

  「你幾歲?」

  「二十一。」

  「與我同年,何必理他人怎麼想。」

  「他們負責我生活學費。」

  「那麼,你肯不肯為他犧牲學業。」

  「那會失去前途。」

  「可見你還是清醒的,」吉文笑,「暫停見面不可以嗎?我真不明白你們,一生那麼長,又豈在朝朝暮暮。」

  「我夾在當中,左右為難,父母逼我,他又為難我。」

  其實吉文只要站到長凳上,就可以看到咪咪的長相,既然她不願意,吉文不想勉強。

  「謝謝你開導我。」

  「不用客氣。」

  「開飯了,你回去吧。」

  「咪咪,我們約好,明天下午四點見面怎麼樣?」

  「我怕太陽,晚上六點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說:你應該有所懷疑,為何沒有那種感覺?

  「再見。」吉文仰起頭。

  忽然之間有人問:「你同誰說話。」

  是老園丁,他站到長凳上,往樹叢另一邊看去,然後又跳下來,懷疑地瞪著吉文。

  吉文若無其事地說:「人家已經走開。」

  「小姐,我勸你回宿舍去,飯菜都涼了。」

  吉文答:「我這就走。」

  晚上,美君對她說:「吉文,答應我一件事,不要再到小花園去。」

  「為什麼,有與眾不同的事嗎?」

  美君見她明知故間,瞪她一眼,「有人看見你獨自坐在長凳上自言自語,表情豐富,聲音激動,我替你擔心。」

  「我與同學討論問題,」吉文攤攤手。

  「是嗎,那位同學,只有你看得見?」

  「來,穿件外套,我帶你去現場,保證你一看就明白。」

  「現在?」美君駭笑。

  「沒膽子?」

  「少激將,我的膽色不是要來這樣用的。」

  「美君,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美君忽然跳起來,自抽屜中取出一支強烈電筒,「我們這就去現場考察。」

  兩個女孩子乘夜摸下樓梯,兜到小花園去。

  其實她們並不需要電筒,路燈足夠照明。

  吉文把美君帶到第三號長凳,伸手一指,才要開口,已經聽到一男一女對話聲。

  美君臉色發白,拉住吉文。

  吉文聽到樹叢那邊的男生說:「你同父親講了沒有?」

  那女孩答:「沒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聽,分辨出並不是咪咪的聲音,一時好奇,她撥開樹枝,開著電筒,坐在另一邊談天的男女猛地跳起來,「誰,是誰?」

  美君發覺他倆更為害怕,不禁反驚為喜,飛足奔到另一頭去。

  不消一會兒,吉文聽得美君躊躇志滿地說:「吉文,在這邊,抓到了。」

  吉文啼笑皆非,這才發覺這個玩笑開大了,連忙關熄電筒,「美君,回來。」

  美君在隔壁說:「這花園是男生禁地。」

  「不關我們事。」

  一言提醒了美君,她「啊」地一聲,匆匆回來吉文這一邊。

  吉文說:「你現在明白了,這樹叢是天然屏障。」

  「吉文,你猜剛才那兩個人是誰?猜都猜不到,不是親眼看見,也不會相信。」美君的聲音很興奮。

  這件事足以令吉文難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說:「我不感興趣,別告訴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學,最沒有意思,」

  「隨便你怎麼說我。」

  「他倆飛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這個。」

  美君手上拿著一本詞選。

  吉文接過,冊子已經相當殘舊,自圖書館借出,打開扉頁,上次惜書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嚇一大跳,呆在那裡。

  「喂,吉文,我們走吧,寒氣蝕骨。」

  「這本詞選不是他們的。」吉文喃喃說。

  「我不管,以後我都不會再來。」美君拖著吉文便走。

  「我要把它放回去。」

  「快點。」

  把詞選放回原處,吉文和美君結束這一次歷險。

  美君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糖,一邊說:「不是講戀愛最快樂嗎?剛才那兩個人卻一臉愁容。」

  「他們似有解決不了的煩惱。」

  美君吐吐舌頭,「那太痛苦了。」

  「不是正確的時間,亦非正確的對象。」

  「也不是適當的地點。」美君加一句。

  美君說:「可是到畢業時分,我們已經是老姑婆了。」

  「說得也是。」

  「二十四歲才能離開大學,若果等到事業有所基礎才物色對象,三十歲都結不成婚,非得做超齡產婦不可。」

  吉文苦笑,「真是荒謬,孩子三五七歲時,咱們已是中年人。」

  美君歎息,「我們在大學內浪費掉一生。」

  「別訴苦,同那些十五六歲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較,已經夠幸福。」

  「我不知道,也許人家並非一無所知,也許人家享受過豐盛人生。」

  吉文說:「睡吧,小姐,已經夜深。」

  熄了燈,美君還在講:「目前的生活,太悶太悶。」

  吉文不去睬她,過一會兒,美君也就睡著了。

  吉文倒是失眠。

  第二天她到圖書館去找資料。

  把六四年七月後的報紙港聞頭條縮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時,她已經找到她要的消息。

  頭條說:「華南大學男女生自殺殉情」。

  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覺得背脊一絲寒意。

  她接著讀了詳情。

  是一個陳腔濫調的故事,他倆想結婚,雙方家庭反對,把他們逼出街外。

  兩個年輕人輟學以後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個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學的花園中服毒。

  第二天早上才有人發覺他倆,已經太遲太遲。

  吉文抬起頭來。

  他們的家庭也太過殘忍,孩子聽話時便是好孩子,孩子稍有個人主張他們便認為是大逆不道,非得設法撲殺不能出一口鳥氣,盡情踐踏。

  鬧出這樣的悲劇後不知會否生出悔意。

  換了是吉文,必不下此愚策,必要努力奮鬥成才,出一口氣,叫這些勢利的親人服服貼貼前來陪笑。

  說不定他們會得奉承地說:「唉呀,我們早看出你並非池中物,上帝不知多麼恩寵你,若果沒有上主拉你一把……」

  不但把責任全推給社會,且推給上天。

  什麼都好,吉文都掙扎到底。

  永不言倦,永不放棄。

  即使做孤兒,也不影響她的鬥志。

  吉文歎口氣,成日抱著戰鬥格示人的人當然不是可愛的人,但是沒法子,誰叫環境不允許她享用比較雍容的姿態。

  她是夜與咪咪有約。

  吉文有點膽怯,該不該去呢,她問自己,要不要拉美君一塊去?

  考慮很久,吉文終於獨自赴約。

  燈雖不華,也算初上。

  咪咪準時在樹叢另一邊出現。

  吉文問:「心情好一點沒有,問題解決沒有?」

  咪咪笑:「昨晚聽說鬧好大的事。」

  吉文一怔,誰,誰把新聞傳得那麼快。

  咪咪猜到吉文的疑問,便說:「當然是你們其中一人說出去的。」

  吉文有點氣,美君為何偏要渲染此事。

  「沒想到我們這煩惱他人也有。」咪咪幽幽歎口氣。

  吉文問:「那本詞選,屬你所有?」

  「是。」

  「惜了好些日子,怎麼不還?」

  「沒有呀,才兩個禮拜罷了。」

  吉文自椅上跳起來。

  她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雙腿好像不肯聽話,忽然似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過很久很久,對古文來說,恐怕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隔壁再也沒有聲音傳過來,她才生硬地轉一轉脖子,聽見自己的頸項發生「格」一聲。

  然後,吉文挪動左腿,慢慢向外邊走。

  她聽到樹叢後有人輕歎一聲,「無論如何,吉文,謝謝你陪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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