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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可不是,程醫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歲八歲,正好照顧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醫生給治好的。」

  「真是福氣,聽說剛失戀的時候,情況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揚言見鬼,唉,過去的算了,荷生因禍得福。」

  「我們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個精神病患者。」

  「可見是真喜歡她。」

  健文笑笑走開。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見過荷生無理取鬧,也不覺她受過什麼刺激,外人的觀察,時常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人們往往只看見他們願意看見的東西,他們的腦電波,何嘗不正在接觸不存在的事與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這裡。」荷生找出來。

  健文握住她的手,這麼多人醜化她,他非得加倍補嘗地愛護她不可。

  「快樂嗎?」

  荷生點點頭。

  「姐姐今天有沒有同你說話?」

  荷生低下頭來。

  「怎麼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詳細談過。」

  「她怎麼說?」

  「姐姐覺得我自從認識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說說笑笑,她說,她決定不再來騷擾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漸漸打心底喜歡出來。

  「我會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著歡喜之情,「我們大家都會。」

  荷生忽然抬起頭來:「健文,姐姐一直喜歡……」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邊叫:「荷生,過來陪爸爸拍照。」

  荷生過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經完完全全痊癒,他偷偷跑迸書房,歡呼一聲,喝下香檳。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健文。」

  「誰?」他脫口而出。

  「我。」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四周圍不見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張大嘴巴,他明明聽見有聲音,不不不,說他可以感應到有人同他說話才對,他心頭通明,忽然之間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點苦,照顧她。」

  「你——」

  「噓,你知道我是誰就可以了,健文,再見。」

  「喂,喂。」他朝越來越遠的聲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門進來,「健文,你同誰說話,幹嘛自言自語?」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擁住荷生。

  呵,也許他也夢囈了,也許不,但懷中的荷生是真實的。

  小花園

  吉文投考華南大學,有一個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時候,到華大參觀展覽會,無意中溜蹌到女生宿舍附屬小小的花園,她就愛上了它。

  花園並不大,卻種滿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型用冬青樹間開,每個凹位有一張長凳,換句話說,坐在那裡溫習,完全不受他人打擾,十分幽靜。

  花園一共有六個凹位,吉文看中第三個,該處山坡,有一棵影樹,樹影婆娑,陽光疏疏落落灑下,吉文看了,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寫意的安樂土。

  所以投考華南大學,完全是為了這個園子裡小凹位的一張長凳。

  吉文沒有告訴任何人。

  華大並不是容易進去的大學,平均五十名學生只取錄一名。

  吉文中獎那一天,舅父舅母著實替她高興了一陣子。

  吉文沒有父母,自幼跟舅舅生活,他們對她不是不好,但吉文總恍然若失,她從來沒有資格無理取鬧,看到表妹與父母吵到離家出走,不出三日又回來與爸媽抱頭痛哭,吉文就羨慕兼夾遺憾。

  她一直是個理智的好孩子。

  永無資格放肆。

  到華大的宿舍去住是好事,臉上那個因寄人籬下永恆客氣愉快的笑臉可以剝下來放進抽屜裡。

  吉文說得出做得到,課室課餘,都很少笑。

  每個學生都說住宿舍是邁向自由第一步。

  她被配到一間雙人房,推開窗戶,她有意外之喜,原來房間對牢小花園。

  更加歡喜的是因樹蔭濃密,在三樓往下看,都看不到長凳上坐的是什麼人。

  與她同房的,是位活潑爽朗的女孩子,叫張美君,驕縱但不做作,未到週末,就吵著找節目,與吉文的沉靜剛相反。

  吉文相當喜歡她。

  只有一件事,吉文愛開著窗簾睡,嗅那花香,聽那鳥語,美君不肯,一熄燈便去關窗。

  吉文問她:「怪懊熱的,你不怕?」

  「這扇窗開不得。」

  「為什麼?」

  美君吞吞吐吐,「你沒聽說過嗎,是華南著名的傳說呢?」

  吉文笑,「是什麼笑話?」

  美君睜大雙眼,「知道了就保證你笑不出。」

  「說來聽聽。」

  不是有人前來唱情歌吧,不是有人想爬上女生宿舍吧。

  「他們講,小花園裡有那個玩意兒。」

  吉文一怔,隨即道:「沒有的事,美君,別再說,到此為止。」

  「吉文,不少人言之鑿鑿--」

  吉文搖搖頭,「無稽。」

  美君見她那麼大膽,倒也覺得安慰。

  吉文很快養成到第三個凹位溫課的習慣。

  說也奇怪,很少同學來這裡,也許還真得多謝那個無聊的謠言。

  每次吉文都在掌燈時分回飯堂晚膳。

  一日,她貪圖樹蔭涼快,看起小說來,直到黃色路燈亮起,她才收拾筆記。

  吉文聽到背後一陣悉率聲。

  她知道之字型樹叢背後,另外有人。

  有女孩子低聲說:「這一句真美,獨立小橋風滿袖,怎麼想出來。」

  吉文微笑,這一定是國文科同學。

  不止一個人,吉文又聽到一個男孩子說:「我讀得眼睛都快老花了。」

  吉文嗤一聲笑出來。

  誰知隔樹的男女同學嚇一跳,「誰?」

  「英文科的段吉文。」

  他們鬆出一口氣。

  「你們呢?」吉文問。

  那女生笑答:「請恕我們不能報上姓名。」

  吉文也笑,「我知道,小花園屬於女生宿舍,並不招待男生,你們怕我告發。」

  那男生好不忸怩,「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一步。」

  冬青樹長得很密,吉文看不到他們樣子,當然,撥開樹枝伏在那裡張望,也可窺端倪,但吉文對他人的私隱不感興趣。

  那女孩子輕輕歎口氣,「叫我咪瞇吧,吉文。」

  吉文捧起書本及筆記,「明天見,咪咪。」

  這麼年輕就談戀愛,難怪有煩惱,咪咪的語氣,似有心事。

  用完飯回房,美君躺床上看漫畫,這傢伙,連小說她都懶讀。

  一邊滿嘴糖果,吃得十分香甜。

  「從哪裡來?」她問吉文。

  吉文知道她對小花園患敏感症,不去刺激她,便答:「你才不關心呢。」

  「對後天的測驗有無把握?」

  「你知道我讀書有個笨方法。」

  「嗯,每頁課文都背得滾瓜爛熟,太費時間了,有沒有內幕消息?」

  「沒有。」

  「糟糕,我一定不及格。」但美君的語氣並不著急。

  吉文笑,「放下圖畫書吧。」

  「你一定要救我,吉文,出去打聽打聽出什麼題目。」

  吉文搖搖頭,不理她,淋浴休息。

  浴室在走廊另一頭。

  迎面而來的是兩位女同學,嘻笑著閒聊:「最近才有人在小花園看到他倆。」

  「不是吧,好久沒有人提起了。」

  「真的,穿著六十年代的衣裳,手拉手走過,一晃眼失去蹤跡。」

  吉文打一個突,問道:「你們在說誰?」

  兩位女同學停下腳步,看著吉文,「放心,我們閒談決不說人非。」

  她倆笑著向前走,「奇怪,偏愛在小花園出入。」

  「聽說以前他們二人常在小花園溫習功課。」

  「但他們並不騷擾人。」

  走遠了。

  吉文都聽在耳朵裡,心裡有點異樣。

  真不該把他人的私事當作新聞來說。

  第二天,吉文把功課搬到圖書館去做,一看,全館滿座,她猶疑一刻,索性回去三號長凳。

  大白天,會有什麼事,她一直讀到華燈初上。

  才站起來,就聽見有人問她:「是吉文?」

  「是。」

  「我是咪咪。」

  吉文好奇,「你一個人?」

  「對,你讀什麼?」

  「明天測驗莎士比亞,漫無目的,只得亂讀。」

  「啊,讀《仲夏夜之夢》好了,準有一題問故事中有什麼超現實因子,--舉例,四十分在握,已經及格。」

  「我倒沒留意,」吉文笑問,「你念什麼?」

  「我?我無心向學。」

  「你有煩惱是不是?」

  「連陌生人都聽得出來。」她十分沮喪。

  吉文試探地問:「願不願意傾訴一下?心裡會舒服一點。」

  咪咪長歎一聲。

  「是感情吧。」古文勸道,「不如畢業後再談這奢侈的問題。」

  咪咪忽爾笑,「你口氣同家母一樣。」

  「也許我們是對的呢?」

  「但我心不由己。」

  「你要控制自己啊。」

  「謝謝你的忠告。」

  吉文說:「我也知道說時容易做時難,但世上尚有其他更大的苦惱,做若太過自我中心,多愁多感,並無益處。」

  「吉文,你聽上去像是有智慧的人。」

  「別笑我了。」

  「明天見。」

  吉文回到房間,看到美君一邊搔頭皮一邊翻課本,怪可憐見的,便對她說:「讀《仲夏夜之夢》。」

  第二早,試卷一攤開來,吉文頭一個呆住,那條題目儼然就是必答題,佔四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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