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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踏進廚房,看到那鍋潑翻的咖喱雞仍然留在地上,動也沒動。

  上樓去找琴瑟,不見人,自窗口看見車房燈火通明,有嬉笑聲傳出來。

  她們敢情已經搬去與父親一起住了,根本不關心母親什麼時候回來。

  宜室呆了一會兒,才下樓去收拾廚房。

  原來如此,稍微有點不合作,貢獻略打折扣,即被家人剔除,可見一個主婦的地位何等可悲。

  十一點多,琴瑟回來了。

  瑟瑟邊走樓梯邊問:「你會介紹查爾斯給我認識嗎?」

  「你太小了。」

  「假如你們帶我去看電影,我答應不吵。」

  「週末再說吧。」

  瑟瑟推開房門,「晚安。」

  小琴也說:「睡好一點。」

  接著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把宜室完全關在外頭。

  宜室即時想通了,她那些犧牲根本是無謂的。

  過幾日她便看報章待聘廣告請了家務助理,天天來兩個鐘頭。

  那位女士前來做過埠新娘,移民局疑是假結婚,暫時只准她居留一年,容後觀察,再批她移民身份,在家耽著悶,樂得出來做事賺個零用。

  宜室查過條例,清楚知道完全合法,才放心留用,從此鬆一口氣。

  有了幫手,宜室空閒下來,把溫哥華的路摸得爛熟。

  近聖誕,她開車到飛機場把宜家接到家中。

  宜家仍要住酒店,宜室大發雷霆,宜家只得順她意思,還笑說:「訴苦不妨,只限一個通宵。」

  進得屋來,又問:「姐夫呢?」

  「他住在車房。」宜室冷冷說。

  「啊,已經分居了。」

  宜家逕自到車房敲門,李尚知開門給她,宜家一打量,就知道這並非耍花槍。

  車房裡設備齊全,完全是個微縮公寓,李尚知連蒸餾咖啡壺都帶了來,一年半載不回大屋都可以生存,宜家還沒見過這麼滑稽奇突的生活方式,啼笑皆非,撐著腰,直搖頭。

  「這又是何苦來。」

  「我們倆已經名存實亡。」

  「太荒謬了,我還一直以為你倆是我所見過最標準的夫妻。」

  「我配得起她嗎?」

  「語氣似酸梅湯,姐夫,振作一點,哪怕度不過難關。」

  李尚知沉默。

  宜家歎口氣,回到屋裡去,又勸宜室:「你趁他失業,又買車子,又請傭人,這樣排場,叫他難受。」

  宜室不怒反笑,「我用的是私蓄,與他何干,難道要我賣肉養孤兒才顯出真誠意不成。」

  宜家揚著雙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宜室冷笑,「我也不相信,但事情的確發生了。」

  宜家歎口氣,「是因為英世保的緣故吧。」

  宜室微笑,「不,因為我飽暖思淫慾。」

  「姐姐,可是外邊華人圈子已經傳得沸騰。」

  宜室一震。

  「白重恩已經同我訴過苦,她不知道你們是老相好,還以為錯事由她一手鑄成。」

  「你說得太難聽,」宜室跳起來,「什麼叫老相好,連你都來嚼舌根。」

  「我遠在倫敦都聽見了。」

  「你幹嗎不說亞拉斯加與火地島都有人聽到。」

  「李尚知聽到沒有?」

  宜室冷笑,「你為什麼不問他?」

  「姐夫雖是好好先生,你莫逼虎跳牆。」

  「看,宜家,你若特地前來做家庭輔導員,不必了,省省吧。」說完她返回樓上。

  小琴看著母親的背影。

  宜家說:「變得不認得了。」聳聳肩。

  小琴倒是很瞭解,「她想念工作想念朋友想念舊時生活方式。」

  「新環境沒有不對呀。」

  小琴笑,「不是這樣說的,班中有一位同學失戀,有更好的男孩子追求她,她硬是拒絕不要,」小琴指指胸口,「我認為是心的問題。」

  宜家對外甥女刮目相看,「嗚,」失敬失敬,「你已知道心之奧秘?」

  小琴只得笑。

  「你要幫母親度過這個難關。」

  「她會的。」小琴很有信心。

  宜家又一次驚異。

  「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小琴說:「她有她的一套。」

  宜家看著小琴,「你是見時長大的?」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當然。

  宜家逗留了一個星期,抽空見過白重恩。

  那混血女郎仰著臉的時候某個角度看上去十分像中國人,一轉過頭來,又顯得鼻高目深,變了一種味道。

  她對宜家說:「照說淨看表面條件,我勝過令姐多多。」

  「但,」宜家無意中套用了甥女的話,「她是他心頭的一件事。」

  「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他倆是青梅竹馬。」

  「現在也不過是普通朋友罷了。」

  「是嗎,他對我這樣好,也從來沒有帶我上姜蘭號。」白重恩停一停,「那是他最私隱的避難所。」

  宜家無言。

  「他們為什麼沒有結合?」

  「家母不准。」

  「為什麼?」

  「他們太小,還在求學。」

  「事實上只有在那麼年輕的時候才會愛人多過愛已。」

  「是的。」

  「她有沒有哭?」

  「沒有,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也沒有。」

  「她後來很快結了婚?」

  「一畢業就嫁人,生活很幸福。」

  「什麼是幸福?」

  宜家本來以為白重恩揶揄宜室,但是她的表情是認真的,宜家因而反問:「你認為呢?」

  「身體健康得可以去努力爭取所愛的人。」白重恩答。

  「我還以為浪漫史已經死了。」

  沒有,至少對英世保來說不是。

  誰看見他送到李宅的青蓮色鳶尾蘭與毋忘我都會這麼想。

  過新年了。

  宜家捧著花束深深聞一下,「我拒絕相信這又是另外一年,有人撥快了鍾數作弄我們。」

  宜室更覺荒涼,「冬天到底幾時過去?」

  宜家問:「你在這裡住了有幾個月了?」

  「兩百二十一天。」

  宜家大吃一驚,「你每天都數著?」

  「所有的新移民都愛數日子。」

  「我以為只有獄中犯人才這麼做,請你釋放你自己。」

  一旦放鬆,還會回頭?

  「你這樣思念老家,不如回去走走,本年內你已在此地住滿一百八十三天,不礙移民條例。」

  「回去?」宜室茫然。

  「是呀。」

  「回去幹什麼,我已經放棄了一切,還有什麼在彼岸等我?」

  「那麼,全心全意投入這裡的生活。」

  「我做不到。」

  「可憐痛苦倒霉的湯宜室。」

  「你說得再對沒有。」

  「找一份工作試試。」

  「李教授還在車房孵豆芽,我到哪裡找事做。」

  宜家猶疑一下,「英世保那裡一定有差使。」

  宜室一聽,轟然大笑,笑得彎下了腰,「你搬石頭打自己的腳,這不是送上門去做流言的主角?」

  宜家這才不響了。

  「退休是退定了,在老家也未曾做過優異生,在異鄉,更無條件奮鬥。」

  「弄一盤小生意,兩夫妻有個寄托。」

  「我是那種有精明頭腦會打算盤的人嗎?」

  「噫,那怎麼等得到七十歲息老歸主?」

  「湯宜家,我已經夠煩,你還來百上加斤。」

  「這兩百二十一天裡,你倒是做了一隻繭,只夠你一個人住,你可知道瑟瑟天天收看法文電視台?」

  宜室一怔,「真的?」

  「你很久沒有查閱她的課本了吧,法文成績同英文一樣好。」

  「我知道小琴同一個叫查爾斯的孩子約會。」

  「不是他了,換了人了,現在這個叫周比利,已經約定夏季一起露營去。」

  宜室怔怔的。

  宜家譏笑她,「我不知道你有睜大眼睛做夢的本事。」

  這時瑟瑟抱著一大堆衣物進來,分明是她父親的襯衫褲子,掉了一件半件,瑟瑟沒有一秒鐘猶疑,立刻用英語說:「屎。」

  完了,宜室用手托住頭,未來外國之前,瑟瑟已經背會廿多首詩,李白的詩包括首本名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完了。

  宜家笑,「可怕,是不是?」

  再過一年,瑟瑟會忘記怎麼寫李字。

  「你得管管她的中文了。」

  宜室有感而發,「加拿大的英語發音沒有一點標準。」

  「是嗎,」宜家答:「不覺得,我到多倫多及溫哥華從來沒有說過英文,用廣東話足以通行。」

  下午,兩姐妹到銀行辦事,在櫃檯面前輪候的統統是中國人。

  職員填到「藍塘道」,「太子道」,就一如這些街道在溫哥華那麼熟稔。

  宜室忽然想起來,她有一件大事未辦,湯震魁等著她申請過來呢,那孩子不知心急得怎麼樣了。

  即時前往移民局取了表格,因有一件事要做,精神振作起來。

  經過唐人街書局,看見言情小說,買了一堆,「讓小琴閒時看看也好,至少心中有中文的影子。」她說。

  走過菜市,又買了竹筍,「做炒麵吃」。精神像是有點恢復。

  宜家略覺安心。

  晚上廚房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琴瑟來探望好幾次,等吃之情畢露。

  宜室用玻璃碟子盛了食物,送給小琴,「這是你父親的份,過去車房同他一起吃吧。」

  宜家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宜室悻悻的說:「人住車房,車擺街上,凍得引擎打不著火,開什麼玩笑。」

  「閣下芳鄰也深覺納罕。」

  「誰?」

  「一位何太太,以前是鼎鼎大名的女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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