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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媽媽,你不舒服?」

  「沒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讓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車,回到廚房,又想怠工。

  太內疚了,家裡面四個人,個個都努力地做好份內工作,只除了她這個主婦。

  宜室開了一瓶威士忌,放兩塊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從頭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發上,邊喝酒邊歎息:「我把財富與孩子帶到這個家中,我做得似一條母牛。」

  電話鈴響。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經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悵的想,如魚得水,年輕多好,彈性豐富的適應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環境。

  大門一響,宜室轉過頭去,看到尚知回來。

  夫妻對望一眼,無話可說,尚知緩緩走過來,放下鎖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

  他發覺茶几上的灰塵消失了,問宜室:「今天覺得怎麼樣?」

  宜室詫異問:「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尚知沒有回答。

  宜室說:「我們現在都不講話了,唯一的對白是:今天晚上吃什麼?週末則問:有啥節目?」

  尚知靠在沙發上。

  「到了此地,我還沒有收過家用。」

  李尚知仍然不作聲。

  宜室覺得不妥,看著他。

  李尚知自口袋取出一張支票,交給宜室,宜室一看,面額兩千多。

  「這是什麼?」

  「我的收入。」

  「這個月的薪水?」

  「就這麼多了,他們決定一次過付我這筆酬勞,同時,有關方面認為計劃無繼續研究價值,經已取消。」

  宜室呆呆的看著尚知,半晌,把支票還給他。

  尚知說:「明天起,我不用再上班了。」

  「哦。」宜室應一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按一按太陽穴,表示頭痛,避到書房去。

  那個下午,李尚知把車子駛出去停在路邊,把車房改裝成一間工作室,他分明是想躲進去,不再出來,離得妻子遠遠。

  小琴回來看見,「爸爸在幹什麼?」她問。

  宜室說:「我不知道。」

  「媽媽,你們怎麼了?」

  「過來幫忙,開飯了。」

  「媽媽,以前你們不是這樣的。」

  宜室本來端著一鍋熱騰騰的咖喱雞,聞言,雙手一鬆,潑翻在地,她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不要再逼我,我已經盡了所能。」

  她奔上樓去,取了車匙,開門便走。

  小琴追在母親後面,「媽媽,媽媽。」

  宜室已經發動車子,一支箭似飛出大馬路。

  李尚知冷冷看她離去,沉默地把一張沙發床拖進車房。

  小琴無助地看向父親,「爸爸——」

  「不要去理她。」

  他太惱怒了。

  為著她的餿主意,他放棄前半生所有成就,陪她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卻比他更早更快對這個決定表示後悔,對他的努力視若無睹,對他的挫折不表同情,不加援手。

  李尚知的失望痛心非筆墨可以形容,若果不是為著兩個孩子,他早已打道回府,他不打算再與宜室共同生活。

  宜室的車子一直向市區駛去,她不熟悉道路,驚險百出,終於在一個商場的停車場停下來,她下車,摸出角子,打公共電話。

  她統共只認識一個人。

  「白重恩小姐。」

  白重恩很快來聽電話,「宜室,好嗎?」

  宜室清清喉嚨,「我沒有駕駛執照。車子停在橡樹橋商場,不敢開回去。」語聲似個做錯事的小女孩。

  白重恩真正可愛,若無其事的說:「你先逛逛商店,半小時後我在電話亭等你。」

  「謝謝你。」

  「哪裡的話。」

  宜室呆了一會兒,走進商場,漫無目的,一間間店舖走過去。

  身後跟著一家人,講粵語,興高采烈,談論著這個城市。

  「真是好地方,根本不用會講英語。」

  「什麼都有,同本家沒有什麼分別。」

  「天氣又好,再冷不過是現在這樣。」

  「物價穩定,好像十年前的香港。」

  說得似天堂一樣。

  「回去就辦手續申請過來。」

  宜室想說,不,不是這樣的。

  那一堆人發現了宜室,朝她笑笑,往前走去。

  宜室呆呆的站在衣架子前。

  售貨員過來問:「太太,我能幫你嗎?」

  宜室這才想起,這幾個月來,連添一件衣服的興趣都沒有。

  她看到一件豹紋的毛衣,白重恩的尺碼應當比她大一號,叫售貨員包起來。

  回到大門口,看到白重恩已經在兩頭巡,四目交投,「宜室。」白重恩鬆口氣,可見是關心她的,宜室十分感動。

  「帶我到你公寓過一個晚上,我不想回家。」

  白重恩微笑,「上車吧,跟著我駛。」

  白氏小小的公寓向海,精緻美觀,宜室一看就喜歡,一個人住真好,不用服侍誰,不用吃力不討好,她也想買一間這樣的公寓躲起來,自己過活,圖個清爽。

  白重恩套上宜室送的毛衣,更顯得身段凹凸分明。

  說什麼宜室都不相信她追不到英世保。

  白重恩說:「每個人到外國住都會胖,單獨你瘦。」

  宜室笑問:「胖好嗎?」

  「不好不好,一胖就顯得粗笨,村裡村氣。」

  「但表示對生活滿意。」

  白重恩給宜室一杯酒,「宜家在歐洲也越住越瘦,食量似隻鳥,一片煙三文治夾麥包算一頓飯。」

  「能把她叫到溫哥華來就好了。」

  「她怎麼肯。我如果不是為一個人,早也就回倫敦。」

  宜室一震。

  白重恩自嘲,「每個人都有條筋不對路。」

  宜室笑了,精神一鬆弛,又想著家裡:兩個孩子吃了飯沒有,會不會給母親失常舉止嚇著。

  宜室無限內疚,用手托著頭,與白重恩各有各煩惱,心中各有各不足之處。

  白重恩鑒貌辨色,「我送你回去吧。」

  宜室衝口而出:「回去幹什麼,也不過是煮飯洗衣服。」

  白重恩詫異,「在我這裡,也一樣得煮熨洗,人類到哪裡都擺脫不了這些瑣事。」

  宜室發呆。

  「我替你找名家務助理可好,四百五十塊一個月,包膳宿。」

  「那我更沒有理由發牢騷,裝作無事忙了。」

  白重恩拍拍她肩膀,扭開小小無線電,轉到廚房去。

  雨停了。

  播音員在預告下星期的天氣,他們是這樣的:先錯一個禮拜,然後逐天更正。

  電話鈴響。

  白重恩說:「請替我聽一聽。」

  宜室才去取起聽筒,已聽到那邊說:「重恩,你怎麼開小差,公司有事等著你,喂,喂?」

  太荒謬了,兜來兜去,都是他。

  宜室說:「請你等一等。」

  白重恩笑著出來,「可是追我回去開會?」

  宜室套上大衣,「我也該走了。」

  「慢著,」白重恩對著電話低低抱怨。

  宜室連忙避到臥室去。

  床頭有一面大鏡子,宜室忍不住抿了抿鬢腳。

  才出來半日,她已經掛住家裡,娜拉不易為。

  白重恩進來說:「我叫人送你回去。」

  宜室答:「我認得路,不用勞駕。」

  白重恩笑道:「小心這個人,他叫英世保,是我老闆,本埠未婚女子的頭一樁心事。」

  宜室一呆,不禁惻然,白重恩這麼放心,拿心上人向她炫耀,可見湯宜室的外型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

  宜室咳嗽一聲,「我不會迷路的。」

  「他已經過來了。」

  宜室後悔莫及,只得下樓來。

  英世保靠在一輛小小吉甫車上,英俊粗獷的姿態活脫脫成為宜室的催命符。

  白重恩不知就裡,還替他們介紹,「我把李太太交給你了。」

  宜室的車子只得跟著他的吉甫車駛。

  不不,不是被逼的,她大可以掉頭而去,是她情願要跟著他。

  他們並沒有駛往列治文。

  吉甫車停在一個碼頭上。

  還是宜室先下車,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海鷗低飛過來,想要索食的樣子,體積比宜室一貫想像要大得多,羽毛潔白如雪,襯著深灰海水,端是幅蕭瑟的風景。

  她原以為站一會兒就要回家。

  誰知駛來一艘遊艇,甲板上的水手向英世保打招呼,兩人交談幾句,那分明是他的船。

  他先跳上去,也不說什麼話,伸過手來,擬接引宜室上船。

  宜室只猶疑一刻,想到家中冰冷的廚房,女兒們失望的眼神,但該剎那,她身不由主,伸出手臂,英世保一拉,她上了他的船。

  船有個很美麗的名字,叫姜蘭號。

  宜室坐在甲板的帆布椅子上,看著迎面的浪,有時候鹽花會濺到她臉上,英世保取來一張毯子,搭在她肩膀。

  他沒有騷擾她,轉進船艙,過一會兒,他遞一杯拔蘭地給她暖身。

  宜室希望這隻船直駛出太平洋,經亞留申群島,過白令海峽,找到冰火島,永遠不再回頭。

  那深紫色的天空的確有能力引發這樣的遐思。

  宜室的氣平了。

  姜蘭號在港口兜一個圈子就返回碼頭,冬日天黑得早。

  上岸時英世保輕輕說:「如果你要進一步走遠一點,我會得合作,」他停一停,「請隨時吩咐。」

  他毋需要說得更多。

  宜室回到家,急急進門,滿以為女兒會奔出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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