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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我們在醫院門口告別。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覺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傷心,都隨活而來,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維持自尊。

  朱媽來應門,「太太,銀女找過你。」她說。

  「嗄,人呢?」

  「沒留話。」

  「啊。」我欣喜,終於有消息了。

  「老爺也找過你。」

  「知道了。」

  「他問太太有沒有那個女孩的消息。」我懶得回他話,一切都是他攪出來的事。

  「朱媽,我要等銀女再同我聯絡,任何人打來,都說我不在,免得擋住線路。」

  「是。」

  直至傍晚,銀女再也沒有找我聯絡。

  朱媽說:「長途電話。」我正坐飯桌上。

  是我母親。

  許久沒聽到她聲音,「媽媽。」我把話筒緊緊貼在耳畔,當是她的手。

  「你怎麼了?留在香港幹什麼?要不要我來接你?」

  「媽媽,我在收拾東西,九月份來與你們會合,請你放心。」

  「收拾什麼?無憂說你早兩個月就在收拾了。」

  「媽媽,我住於斯長於斯,哪裡可以說走就走。」

  「是什麼絆住你?」母親並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隨便抓個理由,「陳家兩老身體不好。」

  「啊,照說我也應該來一次,看看他們。」

  「十萬里呢,況且安慰之辭並不管用。」

  「你速速來父母處,勿叫我們掛念。」

  「是。」我說。

  父母永遠把女兒當小孩。

  母親從開頭就不喜歡陳小山。厭屋及烏,連帶對陳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興趣,與親家極少來往,藉辭在外國,永不見面,並沒有什麼感情。

  朱媽持著電話又走過來,這次她說:「銀女。」

  我搶過話筒:「銀女。」

  那邊一陣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陣激動,我鼻子發酸。

  過一會兒,她似乎鎮靜下來。

  她冷冷地問:「買賣仍舊存在嗎?」

  我難過得很,但沒有膽子與她爭辯。

  開頭的時候,根本是一宗買賣。

  她說:「貨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鬆出一口氣,「你好嗎?」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會。」

  我仍然不為自己辯護。

  「三妹在我這裡。」

  「啊」我更加放心,連喉頭都一鬆。

  「我需要錢。」

  「沒問題,你在哪裡,我馬上來找你。」

  「不行,我不會再上你當。」

  我忍著不說什麼。「我怎麼把錢付你?」

  「我會再同你聯絡。」

  「銀女,這又不同綁票案,何必這樣懸疑?」

  「這確是綁票,肉票是尚沒生下的孩子,我是匪。」

  我說不出話來。

  銀女這個鬼靈精。

  「我要直接與買主談判,我要許多錢來安置我的妹妹。」

  「事先你可否見見你母親?她在醫院裡,她快要去了。」

  一陣沉默。「她咎由自取。」

  「人死燈滅,銀女,最後一面。」

  「人死燈滅?」她怨毒地說:「我,二妹,三妹,都還得熬下去。」

  電話撲地掛斷。

  她應該恨我。

  老李說:「你並沒有出賣她。」

  「當然沒有,我一直視她如低等動物。」

  「但她的確是低等動物。」

  「是嗎,老李,是嗎,把你丟到老鼠窩去,餓你數日,折磨你,恐怕你崩潰得比她還快。」

  「無邁,你太內疚了,看看你。」

  他把我推到鏡子面前去。

  我看到一個瘦得不似人形的林無邁。

  我問:「中年女人最怕什麼?胖,我克服了大敵。」

  「我已經追到銀女的蹤跡。」

  「怎麼不早說?」我飛快轉過頭來。

  「告訴你也沒用。」

  「她在哪裡?」

  「尊尼仔?」

  「她們總是回到原來的窩裡去。」

  「為什麼?」

  「她們覺得舒服。」

  「別這麼說。」

  「真的。動物原始的觸覺,」老李說:「那裡有他們族類的氣味,即使互相吞吃殘殺,也不願離開。」

  「地方在哪裡?」

  「尊尼仔收留她,也收留老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小子運氣好,一連兩株搖錢樹在手中,所以並不敢得罪銀女。你倒可以放心。」

  我低頭不語。

  「銀女可以生養了。」老李說:「你的願望終於可以達到。」

  「我不喜歡聽你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你是誰?彌賽亞?把我們每個人切成一絲一絲分析。」

  老李笑。

  「對不起。」我隨即說。

  「我知道你怎麼想,不用道歉。」

  我叫朱媽倒兩杯酒來。

  老李說:「這件事後,我們就很難見面了。」

  「胡說,你的費用恐怕是天文數字,來追付欠薪的時候我不能避而不見。」

  「一切費用由陳氏負責。」

  「司徒說的?」

  「是。」

  「司徒呢?好久沒見到他,怎麼一個個都離我而去?」

  「他太太生他氣,說他成天成夜不回家,他怕了,所以略為收斂。」

  「你看,所以人們要結婚,有合法的伴侶,什麼都不用外求。」

  「你鼓勵我結婚?」

  「此刻不,如果你有家室,就不能隨傳隨到,工作如斯實力!」

  「你認為我單身為工作?」

  「不然還為什麼?」我啞然失笑,「難道還為看中我?」

  他不出聲。

  「誰會看中我?」我訕笑,「只有司徒的妻會患上這種疑心病,與司徒是二十年的朋友,都還不放心。」

  「預防勝於治療。」老李說。

  我笑:「有些太太自己出去搓麻將,派女兒盯住丈夫,真好,都視她們的丈夫為瑰寶,我錯就是錯在這裡,我予丈夫極端的自由。」

  「你是不同的。」

  「那是因為你喜歡我。」

  「你知道我喜歡你是不是?」

  「我仍是女人呢,老李。」

  「WELL?」他把兩手插在口袋裡。

  「WELLWHAT?」我笑著反問。

  「有沒有希望?」

  「季康也喜歡我,我一貫吸引老王老五,他喜歡我十年,你看看,十年間說盡無數山盟海誓,但一下子又隨人去了。」

  「我是不一樣的。」

  「季康也這麼說過。」

  「叫季康去跳海。」

  「沒有用,老李,我們早已成為兄弟姐妹。」

  「咒!」

  「真的,患難上交很難爆出愛情火花。」

  「那是因為我不夠英俊,無邁,如果遇上羅拔烈福,我保證在防空洞裡都可以燃燒起來。」

  我笑得絕倒。「啊無邁。」

  「老李!」我含笑想安慰他。

  「我最恨人叫我老李。」

  我又笑。

  「殘忍。」

  「認識你真是好。」我說。

  「自然,季康季大夫的接班人。」他十分無奈。

  我實在忍不住,笑得嗆咳。

  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過很久,我喝口酒,按捺情緒。

  「意料中事。」老李喃喃道。

  「老李,不,精明……」我改口,「唉,真肉麻。」

  這次輪到他大笑起來,笑震屋頂,朱媽出來看發生什麼事。

  等他笑完之後,我問:「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付代價給銀女,換我們要的東西,面具撕破,反而容易做。」

  我說:「其實我一直照這個宗旨做。」

  「你不該出賣大多廉價溫情。」

  「它們並不廉價。」

  「無邁,你不大會說中文,『溫情』不能以『它們』來作代名詞。」

  「別吹毛求疵,請言歸正傳。」

  「其實你比銀女還小。」他凝視我。

  「我幼稚,我知道,但這是我自己帶來的福氣,醜惡的人與事,何必去詳加研究,願我如此活至八十歲。」

  「你的生活與你的職業一般,一切經過消毒。」

  「人身攻擊。」

  「銀女會找你,」他納入正題,「她要什麼付她什麼,你不必再企圖爭取她的信任,一切都是裝出來的,無邁,她對你表示好感,又轉頭控訴你出賣她,再回到尊尼處,一切是一齣好戲。」

  「為什麼?」我不相信,「老李,你把世事想得那麼醜惡。」

  「抬高價錢。」

  我深深一震怵,「包括我那次梯間遇劫?」

  「是。」

  「你幾時知道的?」

  「開頭也的確是真的,直至我派人去找尊尼仔攤牌,他吃不嚇住,和盤托出。」

  「你瞞住我?」我問:「一直不與我說?」

  「看你扮母雞護小雛做得那麼過癮,不忍拆穿。」

  我頹然坐下。

  「孩子,是不是陳小山的?」

  「老李,這一點就五十五十了。」

  「他們存心出來要錢的人,不會不小心。」

  「一切是騙局?」我問。

  「不,來借錢打胎的時候並不知你會死心塌地付出代價留下嬰兒,回去商量過之後覺得此計可行,便在你面前扮演改邪歸正從良的角色。」

  「大雨中的出走……」

  「我保證尊尼仔的車就在轉角處等。」

  「我白擔心了。」我頹然坐下。

  「陳氏兩老比你看得通透,現在銀女與他們直接談判,你不用擔心了,他們一定會得到孩子。」

  我張大嘴巴。

  「他們完全沒有良知,」老李舞動雙手,「無邁,他們根本是另外一種人。」

  「人生永遠有希望。」我站起來說:「人心不會壞到底。」

  他笑說:「我放棄說服你這條牛。」

  「以上一切,有九十巴仙是你的猜測。」

  「林無邁,你根本逃避現實。」

  「十多歲的孩子,壞得這樣,用盡人性的弱點。」我說:「逃避這樣的現實,你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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