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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凌淑芬

  趙爸爸沈沈吐出一口氣,塞進滿嘴白米飯。「唉!」又歎一口氣,再塞進一嘴米粒。

  「唉!」二度呼出一口氣,又塞進飽飽的飯料。

  「幹嘛?你吃飯配歎氣?」趙媽媽率先看不順眼。「菲菲失蹤了七十二個小時,你們還有興致顧及口腹之慾?」趙爸爸不可思議地說。

  趙方祺思索片刻。

  「平時老姊在場,也不見得有助於下飯呀!」小鬼頭盛宴第二碗白色米糧。「無情無義……」趙爸爸犯嘀咕。

  他真正想質詢的對象──瑞克,從頭到尾不吭一響,鬱鬱扒進他的磋來食。

  「瑞克小子,你要不要再把那天菲菲出走的情形描述一遍?」趙爸爸終於按捺不住了。

  「人家已經形容過上百次了。」趙媽媽出面打圓場。

  「再說一次有什麼關係?」趙爸爸的鼻孔生煙。「他弄丟找女兒,我不找他還能找──」

  「閉嘴!吃你的內丸子。」

  一顆珍珠丸子撐開他的口腔。

  趙爸爸立刻屈服在嬌妻的淫威之下,只能以憤怒不平的眸子放箭誅殺房客。「我說,瑞克呀……」趙媽媽笑咪咪地上場打擊。「你覺得菲菲為何要逃跑呢?」

  「躲開。」過去三天,他一直惜字如金。「躲開誰?」

  「記者、風頭。」還有我,他在心裡暗自加上一項。

  「奇了,你這個大明星都不在乎花八卦雜誌如何編派,她反倒眼巴巴跑出去傚法縮頭烏龜。」趙爸爸抽他冷腿。

  芳菲是趙家的金玉珠寶,為了她,長輩人人是能與任何人翻臉的,無論以前交情多麼密切。

  「爸,烏龜原是王八種,你把老姊影射得如此難聽,那你自己豈不成了王八?」趙方祺一顆冷靜的心發揮多種功用,嘴裡咀嚼兼發話,視線則凝注在傅培梅食譜上。

  「我愛罵自己王八,跟你有什麼關係?」趙爸爸賭氣道。「當然有,你若是王八,我就變成龜兒子了。」趙方祺理所當然地反答他。

  「那我呢?」趙媽媽越想越不對勁。趙方祺好心替母親解答。「中國古代的「龜兒子」

  其實是另外有涵義的。青樓裡的皮條客統稱為「龜奴」,「龜公」或「王八」,龜奴和女娼私通下來的小孩就叫「龜兒子」。剛剛老爸承認他自己是王八,又指定我當龜兒子,相同等式換算下來,媽咪,你認為自己扮演什麼角色?」

  他翻開食譜的下一頁──北京烤鴨。

  趙媽媽扳著手指頭演算一遍。「龜公和龜兒子……和娼婦……」她慕地倒抽一口冷氣。

  「好呀!老頭子,你敢罵我是婊子!我跟你拚了?」

  趙爸爸跳離餐桌兩公尺遠。救命呀!家中唯一生有「狗膽」的生物是阿浩,他嘟敢?

  「小子,你簡直唯恐天下不亂。」趙爸爸遙指兒子的鼻樑。「我?」趙方祺終於抬起頭,表情橫布著訝然和驚異。「你們討論你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從頭到尾都在研究食譜。」

  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無辜樣。

  「沒錯!」趙媽媽也親眼目睹到了。「你有種侮辱我,幹嘛沒種承認?」「我……

  我……」趙爸爸已經氣得口吃了。「你……你們……瑞克,你倒說句公道話呀?」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瑞克木然掃視著餐廳劍拔弩張的戰況,一張臉、兩張臉、三張臉──有人超脫於物外,有人即將火山爆發,有人準備送上斷頭台。

  而他,是一條河,一條靜謐、不流動的河。

  「我吃飽了。」碩高的體格緩緩挺直,俯視眼前的眾生相,然後無動於衷地走開。

  「他奶奶的,我白養了食客幾十天,他連好話也捨不得替我關說一句。」趙爸爸哇啦哇啦的抱怨貫徹整片趙宅。

  瑞克不在乎。

  老實說,他啥也不放在心上。

  為什麼直到今日才真正覺悟?他自問。

  沒錯,當初他回國探訪小朋友菲菲的目的佔了絕大部分,但……朋只足一種中性的期待──期待瞧見當年的黃毛小丫頭蛻變成怎生的黃毛大丫頭。這種感覺包含了幾許思念、三分懷舊,以及絕大多數的好奇與興味。

  至於「情」,甚至於「欲」,天!決計沒有。

  既然如此,他在神魂顛倒些什麼?芳菲或許仍然是一朵鮮嫩的包心菜小baby,他可早破了淫戒。

  自己究竟是在何年何用何日──愛上她的?

  都是那些吻的錯!瑞克開始歸咎責任。他根本不該吻她,在「亞歆」事件的第-次、和淡水事件的第二次。

  他根本不該替她介紹認識老鄧!他根本不該背她!他根本不該再見到她!

  「我根本不該回台灣。」他低吼。

  「汪!」原來阿浩一路尾隨跟他回到客房,他完全沒注意。

  「你就不能替我否認一下嗎?」瑞克質問他。

  阿浩嗤出鼻息,自個兒跳上床沿休息,懶得與心志不堅定的男人閒扯。

  「暫住趙家的地盤,並不代表我甘心屈居在你的下級,名列為第二等公民。」他開始遷怒了。

  阿浩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皮。

  果真連一條狗都沒將他放在眼裡。失策呀失策!

  滴滴答答的無線電話鳴聲,干擾了他的訓狗大道。

  瑞克拿起話筒,劈口就刁難──「喂,打錯了。」嘟──切斷通訊!他沒心情交際應酬。

  答答答,答答答……對方比他更堅決。

  「喂?」這回口氣非常火藥味兒。「瑞克先生?」中等頻率的男嗓透過話筒詢問。「我是。」他皺眉。「好久不見。」對方平靜地問候。

  聲音聽起來有點兒耳熟,但他想不起來曾經在何處聽過。經驗教會瑞克,切勿忽視任何叫得出你大名的陌生電話。

  「我應該認識你嗎?」他釣了釣彼端的反應。「光憑聲音,當然不應該。」對方輕笑幾下。「除非你看得兄我──和我的哈雷。」

  淡水騎士!閃電般的記憶力衝回他腦中。火紅色的哈雷車身輝耀著斜陽,當日的一點一滴迅速在他腦海中重擬。

  騎士頭子為何查得到趙家的電話號碼。

  明擺在眼前的可能性闖進瑞克的心田,捎來一陣涼意。

  「讓我和趙小姐說話。」他下達強硬的命令。

  「與聰明人交手是一件過癮的事。」騎士的話聲傳出讚賞的意味。「放心,我們將趙小姐和她同學待之如上賓──起碼目前為止是如此。如果擔心情況生變,你可以親自跑一趟,我隨時歡迎老朋友前來拜訪。」

  「無論鄧導演與青竹會發生什麼不愉快,都與趙小姐無關。」他的太陽穴迸浮著青筋。

  「電影的問題倒是其次。」騎士好整以暇地吊他胃口。「重點是,我想弄清楚,你我二人,究竟誰的騎術高出一籌。」

  「儘管畫下道兒來!」

  「爽快!咱們就在上回的老地方見。」騎士的語氣轉為冷硬。「記住,我只等你一個鐘頭,逾時不候。」

  這次,由對方主動收線。

  瑞克摔下話筒,拔腿衝出房外。

  他的腦中迴盪著單一的狂吼。他們抓到了菲菲!他們抓到了菲菲……

  「嘿!你火燒屁股似的,上哪兒去?」趙爸爸及時從戰區閃出來,攔住食客的前路。

  「青竹會的手下抓走了菲菲。」最後一個「菲」音說完,人影已經消逝在門外「青竹會?」趙媽媽愕然。

  她一直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聽見這個組織的名號。

  趙方祺一言不發,匆匆奔上工樓。「你……為什麼……青竹會和我們家有什麼關係?」

  趙媽媽的腦中一團混亂。佛祖保佑,青竹會於她就像個已經淡去的事,如今卻又活生生躍回她腦中。一切嬉笑怒罵盡從空氣問出去。往常的女強人、大妻子徒然委靡成茫然的小女人。

  「是不是你……」

  趙爸爸企圖抹掉面孔的鐵青色,讓牽手安穩下來。「我沒有。」他溫柔地攬住愛妻。

  「我發誓,從我們結婚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切斷每一線道上的人脈。」

  「既然如此,為什麼他們要抓走小菲?」她緊緊抓住丈夫的衣襟。

  「受威脅的主角是菲菲的老闆,她只是無辜被牽連進去。」他輕聲向她保證。「天下怎會這般湊巧?」趙媽媽幾乎哭出來。「我們趕快去帶她回來,那幫壞胚子……他們一定會傷害她……你趕快去帶她回來!」

  「諾!」

  一把陳舊的、帶鞘的武士刀擠進夫妻倆中間。

  刀柄握在趙方祺手裡。

  他和阿浩已經全副武裝。男孩肩上扛著精鐵特製的棒球棍,大黑狗的胸背也罩妥獨門打造的護甲。

  兩隻炯亮的雙眼靜候父親大人的示下。

  「好,孺子可教也!」趙父微笑,瞳仁中心卻揚起旺盛的火焰。此時此刻,任何人都不會將他與平時逆來順受的里長伯聯想在一起。「咱們可以合組一個父子特攻隊。」

  「感謝隊長賞賜。」趙方祺懶洋洋地質出外。「阿浩,走吧!上工。」

  ***

  瑞克並不確定自己必須準備哪些秘密武器來贏得稍後的勝利,然而,確實瞭解自己「不需要」那些礙手礙腳的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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