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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凌淑芬

  瑞克不知何時發現了他們的纏打,行動宛如大貓一般,靜無聲息地欺掩過來,在任何來得及回應之前,已經搭倒了死讎。

  「打女人,你有種。」他緊緊揪住小鄭的前襟,鼻尖幾乎觸著鼻尖。芳菲不曉得是什麼東西駭著了她──是漸次包圍過來的人群,或者瑞克出奇陰柔的嗓門。

  「瑞克,別衝動。」她的氣息梗住。

  記者也來了。

  平時片場就會出現幾名影藝記者前來找點花絮新聞,尤其鄧導演與黑道的恩怨新近爆發出來,更成為他們挖掘獨家發展的勝地。

  此時,她和兩頭蠻牛形成圈圈的圓心點,駐片場的記者留在外環,但人群阻擋不了無冕王的決心,他們正朝圓心逐步逼進。

  情勢必須在炸開之前先一步控制住。

  「你……你想怎麼樣?」自尊心不容小鄭在眾目睽睽下示弱。「沒怎樣。」瑞克陰森森的褐胖閃耀著不尋常。「下次想打架的時候,請找一個勢力相當的敵手!」

  轟!小鄭的腦袋爆出鬧烘烘的巨響。同樣的拳頭,芳菲和瑞克制造出截然迥異的效果。

  悠悠眾口在此時同時驚呼出來,僻哩啦啦的閃光燈幾乎閃盲了三名主要角色的眼睛。

  「快,大花邊,瑞克·吉爾柏與情敵大打出手。」「女主角叫什麼名字?」影藝記者迅速控制了全場,七上八下的吼聲幾乎癱瘓大家的聽覺。

  芳菲完全呆掉了。

  觸目所及,只有陌生面孔、閃光燈、陌生面孔,和更多閃光燈。

  「這位小姐,請問貴姓?」一根唐突的麥克風慕然塞進她鼻子前。「請問你就是和瑞克同居的趙小姐嗎?」同居?他們變成「同居人」了!「瑞克,上回和鄭大龍在超市門口大打出手的人就是你嗎?」「請問你和這位小姐的感情進展到何種程度?」「趙小姐,瑞克是否打算帶你一起回美國?」

  無數以「?」終結的語句飛散在空氣之間。

  芳菲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耳畔盡徘徊著「嗎」、「吧」、「是不是」、「會不會」,此起彼落,最後交織成毫無意義的嗡嗡聲。

  腦中有個昏茫的聲音提醒她──你曾經見過類似的畫面。一群記者蜂擁上前,炮轟著無止無盡的疑問。這種鏡頭發生在每一位知名人物身上。阿諾、莎朗史東、劉德華、張學友、布魯斯威利……

  以及瑞克·吉爾怕。

  這就是他的生活,多年來屬於他的一部分。

  「菲菲?」熟悉的男聲輕喚著她。她回頭,瑞克的臉龐疊映著烏黑麻亂的陰影。她突然發現,這個男人,早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熟稔的大男生。

  他已經成為另外一種人,另外一種生物,無論「界門綱目科屬種」都與她截然劃分開來。

  他是個──陌生人。

  「菲菲?」某種盤踞在她眉宇問的情緒讓他的寒毛驚聳。

  芳菲靜默地、悲哀地瞥他一眼,而他竟然發不出聲音。

  她起身,掙開人群,遠遠地跑開,留下一堆張口結舌的無頭蒼蠅。

  這是瑞克第一回任由她眼睜睜從視線範圍消失……

  第八章

  淡水的夕陽,比起市區的塵囂,感覺起來多了幾分悲燦。可能因為它看上去才像真正的晚照吧!一旦實際的面目展露出來,夢幻和遐想自然被破壞殆盡,無比淒滄。

  台北市的烏煙和人造障氣每每在上空聚合成毒素,阻礙了居民的視界,成天都是五彩斑欄的蒼弩,即使日昇月落的情景也像煞了霧裡看花,總不真切。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艷紅色的彩光嫣染了整片海平面,乍看之下非常驚心動魄。

  芳菲回望所來處,沙灘捺下一道淺淺的腳印。

  連她所行過的土地也是孤獨的,那可就是「孤到最高點,心中有淚水。」

  「菲菲!」陳洵美呼嘯著接近她。「來,這兩份是你的。」

  她默默接過塑膠袋,既沒檢查袋內的乾坤,也不關心死黨為她買了些什麼。

  「快點呀!趁熱吃才美味。」陳洵美揪她盤坐在沙堆裡,起勁地啃起自己的鹹酥雞。

  「我替你買了一串蝦卷,一條米腸,你吃不下的部分再交給我處理。」

  「給你。」反正她也沒食慾。

  「小姐,過去三天,你平均二十四小時進食一餐,再這樣下去,明天就可以羽化成仙了。」陳洵美不敢苟同地晃了晃首。「不明究理的人肯定以為你失戀了。」

  「……」她撥弄身旁的海沙,畫出一道道潮濕的小溝。

  「小姐,仔細想想,你已經算幸福了。」陳洵美一一數給她聽。「看,你的家庭多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上有慈父嚴母,下有萬能小弟弟,更甫提你那風靡全世界半數人口的青梅竹馬,非但如此,你的天資又聰穎,備配一副讀書機器般的超高智商……,她忽然頓了頓……怎麼辦?連我也開始嫉妒你。」

  「別逗了。」芳菲悶悶地斜睨死黨。「反正全世界就屬你最沒資格為賦新辭強說愁。」

  陳洵美埋頭繼續啃雞脖子。

  芳菲思量好友的分析。這種天之驕女的形象就是她留給同儕們的想法嗎?

  可是,再如何嬌貴的女孩也躲避不了情緒上的自怨,可見老天的行事手段還算公平。

  「小美,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很沒用處?」她認真地端凝死黨。「會呀!」陳洵美含著雞腳點頭。「我媽常掛在嘴上念的口訣是:「雖然好死不如賴活,但你也未免賴得太徹底了。」我平均每天會聽見一次,可見小女子我還難有路用。」

  「難道這項認知不會替你帶來任何困擾?」芳菲有些迷惑。如果老媽成天罵她沒有用,她只怕已經自卑得跳樓了。

  「別開玩笑,你我算什麼人物?有哪門子資格去思索這種深奧的問題?」陳洵美怪瞪她一眼。「我們才二十出頭一丁點而已,才剛拿到投票權不久,書讀完了嗎?試考好了嗎?偷懶專用的文藝小說看夠本了嗎?我承認我的腦袋仍然一片混沌,心智末開,我沒有強出頭、偽裝自己老成持重的慾望。有人進入三字頭,依然在摸索自己的存在價值,而我和你呢?光講講年紀就短了人家十載的權利。我們連最基本的責任和義務都尚未盡達,有什麼資格去咀嚼「我思故我在」的真理?你可聽過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有空思索他存在的意義?少扯了。」

  芳菲的紅唇微敞成O字形。若非親眼所見,她拒絕相信甫才吐露一番見地的人物,竟然是向來承認自己只會混吃混喝混考試的陳洵美。

  「你真的是這麼認為嗎?」

  「沒錯。趙同學,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裡?」大師仍然有所指點。

  「願聞其詳。」以往打死她,她地無法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會向小美尋求建議。「告訴你,原本大家都是一群「快樂的豬」,但其中一隻豬試圖跳出來化身為「痛苦的蘇格拉底」,偏偏她氣候未成,弄到最後讓自己變成一隻「痛苦的豬」。」陳洵美咋咋舌頭。「沒法子,資優生的悲哀。」

  「我好像應該對你刮目相看耶!」她忍不住驚異。「謝啦,我也很崇拜自己。」

  「可我和你不同,我……傻得連自己喜歡一個人也沒發現,待我終於察覺了之後,他……他卻已經變了。」她沮喪得垂下烏絲。

  「怎麼個變法?」陳洵美海灌一口重量杯可樂。「他變醜了?」「剛好相反,他比小時候順眼多了。」她咕儂。「懊,那就是變壞噱?」「才怪,比起多年前的心惡魔,他現在幾乎算得上是聖人。」她的反應是立即「我懂了。」陳洵美用力點頭。「他一定變窮了。」「也不是,他越大越懂得攢錢。」

  而且懂攢「大錢」。「好吧!莫非是他變笨了?」「笨蛋懂得生財之道嗎?」餿!

  「小姐,你很麻煩耶!」陳洵美將自己的眼臉拉抬到極度擴張的程度,以達成瞪人的完整效果。「既然這傢伙越變越長進,你到底嫌人家什麼?」

  芳菲啞口無言。

  是呀!她忽然忘了,她究竟計較裡肌肉什麼?

  她離家二一天,偕同死黨閃避到淡水閒晃了這麼些時候,為的又是什麼?難堪的沈默如夕陽一般,披罩著兩顆年輕純淨的心靈。芳菲眼也不眨地瞠視好朋友。

  「別跟著我。」半晌,她突然跳起來,直通通走了開去。

  「為什麼?」陳洵美一楞一楞的。「你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她惱羞成怒。「怎麼說?」「因為你又把我弄迷糊了。」

  ***

  抵制與冷冽的氛圍並未因為芳菲的私走而遠離趙家,相反的,窒沈如磐石的異樣甚至比三天前更加明顯,而且頗有越演越烈的趨勢。

  唯一不受影響的生物,好像只有趙方祺與阿浩。

  他們倆依然照樣吃、照樣睡、照樣過日子。

  晚餐時分,一家五口──四位人類外加一隻走狗──靜靜地扒著飧食,不吭一「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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