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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歐陽青

  她天真嬌憨的話語,聽在漢陽的耳裡卻成了莫大的譏諷,他以為這美貌少年是存心找他麻煩的。

  「不知在下如何得罪了公子,還請公子明示,莫要暗箭傷人。」

  他費解而冷淡的眼光掃射過婉綺臉上,使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她囁嚅地解釋著:「你沒得罪過我啊,只不過是好奇地問問嘛,你不愛說就算了。」

  漢陽冷笑著走了出去,對誰也不再看一眼。他最痛恨被情義所縛,不得不在滿人府中居住,而這少年竟巧不巧地踩到他的痛處,更令他心生厭惡,其實說穿了,也只是他高傲的自尊受傷了。

  「唷!這人好大的架子啊,竟然不把堂堂穆親王府中的婉綺格格放在眼裡,這人實在是太過分了!二哥你不能再包庇他了,應該給他一點教訓。」明珠忿忿不平,為婉綺受到的無禮對待感到委屈。

  明驥向來對客居府中的漢陽頗為尊敬,而如今卻發生此事,令他頗感為難,只能安撫地對她們笑說:「你們別怪他,他最近才遇到一件極不開心的事,心情自然不好。婉綺,他不是有意的,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他這一次好不好?」

  「好吧!誰教你是無所不能的表哥呢,不過你得答應去說服我額娘,讓我在這多住幾大。」婉綺爽快地答應了,當然還不忘追問那引起她莫大興趣的漢人,「還有啊,那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啊?怎麼會住在王府中的?姨父他們怎麼會答應的?」

  明驥攤了攤手,對這個古靈精怪的小表妹,除了誠實以外只能還是誠實:「他是韋漢陽。我當年路過揚州時,見他身世可憐,所以將他帶了回來,沒讓阿瑪知道是因為阿瑪一定不贊同我的做法。你現在已經都知道了,可不許傳到我阿瑪的耳裡,要不然有你受的!」

  「是。表哥,沒想到你從小愛撿小貓小狗的個性,到長大了竟變本加厲撿了個人回來,還是漢人哩。」婉綺頑皮地吐出小舌頭,扮了個鬼臉,「我還真想看看姨父碰到那韋漢陽是什麼樣的局面呢!他來到這裡也有好幾年了吧。怎麼會沒遇見姨父呢?」

  「沒什麼好奇怪的,王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整天來來回回地忙自己的事,若不是我阿瑪身前跟班的人,阿瑪也弄不清楚到底誰是誰,若有事要派人去做,只要叫身邊親近的人傳令下去就行了。只要那人不在我阿瑪面前晃來晃去,就算藏上一輩子也不會被人發現。」明珠見怪不怪地解釋著。

  婉綺「哦」的一聲,好奇的種子正在心裡生根發芽了,她若無其事、開開心心地和表兄妹閒談幾句後,才借口溜回房間去,為腦中已成形的計劃做準備了呢!

  §  §  §

  琵琶聲叮咚作響。婉轉跳蕩的音符盈滿了這間精緻小巧的吟鳳閣。閣內牆壁上掛了幾幅寫意的山水畫,繡床上只簡單地放上一隻白色的枕頭,圓圓的桌上擺了四色簡單的家常小菜,几上放了一隻青銅古鼎,鼎中燒著檀香,一縷縷青煙緩緩從鼎蓋的獸頭口中裊裊吐出。

  無歡手抱琵琶,纖指來回在弦上撥弄著,口中輕輕地唱了起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樓花院,瑣窗朱戶,

  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提斷腸句。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燭光瑩然,佳人如玉,明驥的心先醉了,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藉以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千萬不可以被她迷惑住了,畢竟如今她的嫌疑最大。但他信誓旦旦的諾言在接觸到她含情脈脈、如泣如訴的秋水雙瞳時,全都破碎得不堪一擊,他醺醺然地望著眼前麗人,非為酒醉,是為人醉。一曲既了,他倏地驚醒,鼓掌叫好:「果然音韻悅耳,歌聲繞樑,姑娘真不愧為京城第一琵琶女,在下彷彿見到白樂天在潯陽江頭聽見的那曲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形容得太妙了,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問。」

  無歡盈盈地站起身來,按班行禮:「公子謬讚了,無歡愧不敢當。」

  明驥優雅地回禮,仍不住口地輕歎:「你應得到的,更難得的是在下竟有此榮幸得蒙姑娘青睞有加,竟能進入姑娘的閨房中聆聽妙曲,在下真是受寵若驚了。」他故作輕薄地試探著:「姑娘盛情厚意,在下並非是不解風情的木石草人,怎奈家中管教甚嚴,無法徘徊花街柳巷多時。今宵一會,我們何不逢場作戲、虛龍假鳳一番呢?」

  羞赧與悲憤霎時染紅了無歡的臉頰,她萬萬也想不到幼時仁慈寬厚的大哥哥竟是薄倖無情的人,她冷笑著說:「無歡當公子是臨危救急、義無反顧的大恩人,沒想到公子竟當無歡是尋常歌樓酒女!既是如此,無歡也沒話可說,公子還是請回吧,別讓這污穢之地玷辱了公子純白清淨之軀。」

  明驥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她逐漸變冷、變白的容顏,內心閃過一絲酸澀。真是見鬼了,今晚他的感情神經特別敏銳,一再地叫他不要太狠心了。他神色凜然:「姑娘,在下沒別的意思,只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哼,多美麗動聽的話啊,一句情不自禁就可以作賤我這個酒樓女子!公子,你又何必用這種花言巧語來玩弄我呢?你只要擺出你的頭銜、權勢、財富,我還有反抗的餘地嗎?」無歡自怨自艾,只盼轉移他對自己的疑慮,但說著說著感懷身世飄零,連自己都要信以為真心酸落淚了。

  「無歡,難道你當真不肯原諒我的口無遮攔、胡言亂語嗎?你明知道我不是那麼絕情的人。」他的目光深遠而綿長,語音輕柔得如微風拂過平靜無波的水面,在她心湖蕩起了絲絲漣漪。

  明驥話語甫落,才發現這是他內心深處真實的感受。近三十年來的歲月,他首次驚覺自己可能愛上了眼前柔若飛絮又謎如幽谷的女人。

  「公子有心也好,無意也罷,總之是無歡命苦,此身已落紅塵,難免公子會將我當成低三下四的女人。無歡書念得不多,但幾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自是不敢奢望公子將無歡當成名門閨秀以禮相待,只盼——」無歡心如刀割,咬咬下唇才能把這番話說了出來:「下回再見面的時候,公子不是恩客,而我也不是歌女。」

  明驥心中一震,忘情地握住她舉起酒杯打算一飲而盡的冰涼小手:「你這話簡直讓我無地自容。我乍見到艷美無雙的你,就已驚為天人,此身此心早已不屬於我了。一見鍾情或許已被人用得氾濫了,但這話的確是我真摯的感受。」

  他深刻地剖白自己,感到她的手輕輕戰慄,微微使勁打算縮了回去。他握得更緊了,無意間翻過她的手來,卻發現那小手心極是粗糙,手掌上滿是老繭與刀痕。他倏地繃緊了臉上肌肉,臉色也悄悄變白了。他竟沒有拂起她衣袖一睹究竟的勇氣,萬一她真是那刺客,自己能狠下心來逮捕她嗎?又怎忍心讓她深陷囹圄呢?

  無歡甫被他柔情蜜意的話語熏得芳心大醉,臉色酡紅,而不經意間見到他蒼白的臉如遭重擊般,一股揉和著震驚、憐惜、憤怒,和無比困惑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的柔荑,她驀然明白了,慌亂的她急忙在腦中編織著謊言:「無歡從小家貧,七歲被賣人『紅袖招』,八歲跟著嬤嬤學琵琶,手指常常彈到流血了還不能休息,非得練完整首曲子才能吃飯,長此以往,手就變粗了,倒讓公子見笑了。」

  這簡直是一派胡言,明驥譏諷地笑了笑,北京城裡人人都知無歡是最近才來到城裡的,這番謊言騙得了人嗎?最讓明驥痛心的,竟是她終究不肯相信他,不明白她的一切苦衷、無奈他都想替她承擔。明驥默然許久,才緩緩鬆開了手,見她明顯地放鬆了緊蹙的眉頭,決定先不逼她,讓她瞭解他、信賴他,甚至愛上他後,再來談談這一切大逆不道、欺君犯上的行為。他裝做若無其事,頗為不解地挑了挑眉毛:「我好像聽說無歡姑娘是從南方來的?」

  無歡偷吁了一口氣,嫣然笑稱:「揚州。我祖籍揚州。後因南方動亂,爹娘帶來到北京的。」

  「揚州,」明驥喃喃地把這地名咀嚼了好一會兒,別有用意地瞅著無歡,聲音是無比的低沉柔和,「我在那兒也遇到了一位令我永難忘懷、悔恨終生的人。」

  「哦?」無歡揚了楊柳眉,好奇心大增,「公子是人中龍鳳,家世顯赫,又官居極品的天之驕子,在你心中只怕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追求不到的人!怎會有令你如此遺憾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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