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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梁鳳儀

  尤其是當羅尚智說著這番話時,根本不望楊慕天一眼,用意就更明顯了。

  當下楊慕天但覺臉上熱辣辣,那種感覺怪難受的,一直漫延至耳根去。他老想發作,最終,還是把那口侷促氣硬壓了下去。

  楊慕天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這一口氣是必定要申雪的,只不必就在今天今時。

  對於羅尚智這種世家子弟,楊慕天並不看在眼內。

  當然,顯而易見,羅尚智恃仗祖上豐盛的餘蔭,在香港甚具聞名。

  這小島的人,見高拜見底踩,哪怕自羅家半點好處也撈不到,只要能跟姓羅的人攀攀關係,也自覺身價百倍。

  楊慕天自出道以來,往來無白丁是事實。他每一分鐘的支出,都務必超值。到此,並不打算將精神情緒投資在這等好睇不好吃的人際交往上頭。

  楊慕天老早看穿了跟在這等姓羅的人屁股後頭的,也不過是世襲沿用下來的投資玩意,大半是洋鬼子居多,旁人分不得一杯羹,就算得以被他帶挈扭兩餐,頂多是清茶淡飯而已,休想初而大魚大肉,終至家肥屋潤。

  其實,要楊慕天巴結奉承,還不容易。只須有厚利可圖,哪怕匍匐人前,鞠躬盡瘁。這些年,打從內地逃到香港幹活,難道楊慕天一直眼高於頂,未嘗試過卑恭屈膝嗎?笑話不笑話了!

  當初證券業老行尊萬勝棋帶他出身,他不也是心甘情願地把萬家上下人等,招呼服侍得妥妥帖帖。連萬家大太太的近身女傭三姐,要在觀音誕去還神,他都編了個借口,說要為鄉中親人求福,央三姐讓他同行,一路上,盡說些三姐愛聽的說話,逗得那三姐樂透了心。

  以後人前人後,都說這楊慕天,真是仁厚君子,不愧成為萬勝棋的理想繼承人。

  除了萬家由上而下的對他讚不絕口之外,這麼年來,萬勝棋處於半退休狀態,他那經紀行名下大中小客戶,都漸漸過戶到永盛去。

  那些打豪門富戶工的女傭司機,在萬家三姐的一呼百諾底下,成了永盛投資的不貳之臣。

  請千萬別小瞧了勞工階層的投資力量。

  香港股市自七十年代開始所作的突破,就是將股票投資這玩意兒,由上而下推廣。俗語所謂,蟻多困死象,翻查永盛的帳簿,發覺一大群小戶的投資額,分分鐘凌駕在一兩個大戶之上。

  話說回來,羅尚智這等人既連一個閒錢也不會胡亂讓別人受惠,巴結他干甚?

  楊慕天認為自己的名氣,絕對毋須跟羅家排在一起,才會非同凡響。

  對羅尚智客客氣氣,實行君子之交,原本正是楊慕天的心意。

  誰知這姓羅的半分薄面也不給後輩,他,楊慕天就不必白白受窩囊氣了。

  楊慕天決不認為他這想法與盤算是屬於小家子氣。自己的容量與器度,是要留下來應付事業上的滔天巨浪的。並不打算在這等作威作福,遷就了他還以為應本份的人身上,浪擲胸襟。

  從十多歲開始,楊慕天就不斷受苦受挫折,他奮勇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從來不曾失望,不肯低頭,即使在最困苦艱難的時刻,甚至是生死關頭,他都挺起胸膛,忍著所有痛楚與熱淚,熬過去,才有今日的。

  往事對楊慕天而言,並不依稀,而是非常非常清晰地烙印心間。

  他,為求自保、為求發跡、為求做個人上人,連對自己有恩有惠有情有義的人,尚且狠得下心,下過毒手。

  到如今,稍有喘息的餘地,還要受這些不相干的人齷齪氣?忙不迭地對之打恭作揖?無論如何辦不到!

  以德報怨,尚且要問,何以報德。自己既曾以怨報德,則對無德於己者,報仇雪恥還會手軟?

  這以後,楊幕天與羅尚智是結了樑子了。

  很多的應酬場合,彼此碰面,打招呼還真可免則免。

  這十多年下來,永盛集團拓展神速,認真今非昔比。

  楊慕天老早躋身於本城十大富豪之列。名成利就之餘,除了得心應手,心想事成之外,真不曉得天底下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事會發生。

  然,羅尚智當年那番說話,不管有心抑或無心,始終是楊慕天心上的一條刺。

  也許楊慕天有他不能言宜的自卑,在不斷蠢蠢作祟。

  孩童時代,他其實在班上一枝獨秀,書念得好到不得了。為了土地改革,因而輟了學。他祖上原本是知識分子的富戶,這種身份更令他背了個大大的黑鍋,苦上加苦。

  這以後,他逃到香港來,生活困迫得連自學的時間也沒有。

  對於能有機會接受正統高深教育的人,楊慕天既羨且妒,心頭似打翻五味架,連帶勾起了層層舊恨,分外的不自在。故而世家大族加上有學院派學歷背景的人,一旦出現在楊慕天的生活,圈子裡,如果交接應對上一有閃失,他就會有種連自己都難以控制的異乎尋常的奇突反應。

  一般而言,對方如果對楊慕天表示欽敬,甚至承受他的照頤,托庇於他羽翼之下,楊慕天就會覺得額外舒服。

  當年,盧凱淑與他成婚,固然因為父家有財有勢,而實在,另外一個主要原因,令楊慕天樂於迎娶,就是因為盧凱淑在外國念過幾年書,很有知識分子的架勢。

  一旦把她變為楊家婦,楊慕天就有一種收買了讀書人與世家女雙重矜貴身份的優越感覺。

  然而,如果像羅尚智一般,偏拿這兩重楊慕天原本可以有,而且極想擁有的身份來欺壓他,就最觸著他的癢處,最犯他的大忌。

  感情、心態與品行的形成和執著,往往跟經歷的悲痛深度成正比。

  楊慕天一直在伺機行動。

  可惜,讓他好好出一口烏氣的機會始終都不曾出現。事實上,楊羅兩家絕對可以是河水不犯井水的。

  再說,羅尚智財雄勢大之外,他也有樣相當值得江湖中人讚揚的優點。就是既不慷慨施予,亦絕不貪婪受惠。換言之,他們羅家決不輕易讓人家佔便宜,卻也不會佔人家的便宜。

  成年人當然有責任獨立生活,照顧自己。羅家祖訓是要篤行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做人處事原則,也不為過甚的。

  故而,羅家人自管自地生活得寬裕舒適,與人無尤,一切人際撂輔拖欠統統都欠奉。甚而在商場上,他們主要的業務亦是管治祖上的投資與產業,絕不與人合作,就更無任何縫隙可以被人攻擊。

  直至羅尚智患病入院治療,這段鮮為人知的恩怨,看來就要結束了。

  誰知峰迴路轉,也不知該不該說,是楊慕天鴻運當頭,那羅家的氣數又差不多了,就連這麼一口閒氣,也趕在羅尚智快要離開人間之際,讓楊慕天出掉了。

  羅尚智抱病在一流私家醫院,自不在話下。

  那晚,楊慕天白海外公幹回港,獲悉永盛的一位得力助手,因急性盲腸炎入了醫院,他便囑咐司機先去探望,才回家休息。剛從病房走出來,往鄰房一望,病房門口的名牌寫著羅尚智的名字。

  楊慕天微微一愕。

  他是聽到江湖中人說,羅尚智患有肺癌,很可能一病不起了。當時,楊慕天只抱著你死你賤的心理,不予理會。

  邊夜,路經羅尚智的病房,沒由來地,楊慕天勾起了心事,忘不掉當年的仇怨。

  就這十年八載之中,楊慕天未曾有過什麼宣洩不掉的委屈,只除了羅尚智給予他的那口齷齪氣是例外。一個念頭突然屍閃而過,今朝再不報復,怕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於是他輕叩房門,進去。

  房間裡有兩位輪值護士,當然認得楊慕天,其中一位且笑盈盈地迎了上來,招呼:

  「楊先生,來看望羅翁嗎?這麼晚?」

  「對,剛下飛機,自機場趕來,羅翁還好嗎?」

  「情況還是差不多,剛吵醒他吃藥,怕現在還未睡,你來,正好陪他說說話,他一天到晚盼人家來看望他,跟他聊天!」

  護士又補充:

  「羅家的親人呢,都是日間來得多,羅翁堅持兩位羅夫人,在晚飯後就得各自回家休息去。」

  楊慕天點點頭,走近床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羅尚智,楊慕天微微吃了一驚,怎麼幹瘦得如一幅骷髏似的,實在驚人。

  那雙眼彷若兩個黑洞,開開合合,連一直睜開的力量都沒有。

  富甲一方,腰纏萬貫又如何?死神將至,任何人都要變成可憐蟲!

  楊慕天赫然心驚,他當然也會有這一日!

  故此,楊慕天毅然決然地咬咬嘴唇,他想,在生時,做人處事務必要風駛盡帆。將手上擁有的一切,包括金錢與權力,都盡量利用,使之發揮對自己最有利,令自己最暢快的作用,一點一滴地留有餘地都不可以有。

  楊慕天主意大定,於是開口說:

  「羅翁,你好!我特意來看望你,我是楊慕天,你當然記得我吧!」

  羅尚智竭力地睜開眼,一臉狐疑不定的神情,還能在他極其瘦削的臉龐上表現出來。他張著嘴,想說什麼話似的,老是力不從心。楊慕天此來,當然並非要聽對方說話,相反,他只是要對方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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