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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李靳

  他將頭低垂在成堆畫紙中,雙眸晦暗無力,在眼光落下同時,他瞥見桌上有本淺皮封面的筆記,封面上寫著「白色翡冷翠」幾個字,一如字面上的意思,給人一種寧靜、純白的感覺。

  艾維斯逕自翻開筆記,此刻,他亟欲知道兒子心中的想法,他想知道,李維為何如此執著?愛到如此不可自拔、連命都不要了!為什麼?他想知道。

  他翻開真面,這是一本活頁筆記,由一張張淺白的紙張堆積而成。

  看來,這是李維的札記,而且寫了好一段時間了。

  厚厚一整本,是他兩年多來對方仲華的愛戀——

  一九九七年八月

  你離開,整整過了一個月。

  我的靈魂開始飄蕩,瘋狂尋找你殘留的氣味,只可惜,你什麼都沒有留下。

  一直都知道,我是個太過幸福的人,從來不懂得憎恨為何物。

  我不曾打從心底,真正去憎恨一個人。

  這是我的寬容,我的善良,卻也是我一生十最可笑的堅強。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結局,能笑著送你離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我沒辦法恨你,只好不停地愛你。

  一九九八年二月

  我感謝上蒼,給我這樣一個家,尊貴、華麗又榮耀。

  也感謝上蒼,賜給我這麼多親人,用愛,一圈圈圍著我。

  我應該是幸福的、快樂的,但我卻不滿足。

  愛上你之後,我開始懂得奢求,奢求有你、有愛情的日子。

  我和你,像是站在地球兩端的兩個人,你的夏天剛要開始,我的冬天卻已到來。

  我觸摸不到你的溫暖,而你,看不見我冰天雪地的寒冷。

  雪地裡,我一步步走著,不曾停歇,我想追上地球彼端的夏日,追上你、追上那個有你存在的溫暖夏日。

  一九九人年九月

  八歲那年,我第一次拉小提琴。

  老師問我:「看看這把琴,像什麼?」

  我搖搖頭,答不出來。

  他拿起琴,立在我面前,模著圓弧形的琴頭說道:「這琴頭,這是小提琴的臉孔;兩邊的調音器,是它的耳朵;長長的琴把,是脖子;葫蘆形的共鳴箱,是它的身體。這不僅是一把小提琴,也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有情感、有生命、有聲音的存在。」

  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把琴,可以跟一個人畫上等號。

  「那麼,這把弓呢?」我問。

  「這是她的愛人。」老師拿起弓,一把壓在琴弦上,纖細的鋼弦,立刻發出尖銳聲響。「不論是多麼名貴、多麼精緻,費盡多少名家心血打造的琴,只要缺少了屬於它的弓,終究也只是一把沒有生命的琴。」

  這些話,一直到許多年後,你的出現,我才深刻體會到。

  我的心,由四條纖細的琴弦所構成,而你,是這世上唯一能撥動我心弦的弓。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如果我這一生注定要等待,是否可以給我多一點的黑夜?

  我看不見清晨的微笑,只看見夜裡的纏綿。

  一直不敢告訴你,我其實也有脆弱。

  我的夢、我的愛,在遙遠的翡冷翠、藏在白色雪地裡。

  被凍僵的愛像我掙脫不開的心。

  好深的雪,我爬不出來……

  只好請求你——

  如果有一天,你又回到翡冷翠,請妳務必記得,白色雪地裡,我在等你。

  二000年一月

  又過了兩年六個月。

  我不曾掉過一滴眼淚,在你離開之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悲傷?

  但我知道,我還有愛,那是對你,深深的執著與眷戀。

  無數次,我夢見你的擁抱,你的親吻,你的愛撫。

  我常常覺得奇怪,為何這份渴望,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也許,一個人的肉體,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逐漸老化、死去,但是,一個人的靈魂,卻可以超越時間及空間,永遠存在。

  聽!我的心叉在鼓動了。你聽見了嗎?

  那不安與激烈交會的聲響,我知道,那是我的靈魂渴求你的聲音。

  我好想你,想得快瘋了……

  艾維斯感覺到自己的手不自主地微微發顫,那不是害怕,而是激動,手中的薄紙,一張一頁、一字一句,都讓他感到無比震撼。

  李維的個性,他早該知道的,只是他從來不願正視。

  他怕,怕別人說他兒子愛上個男人,怕一向高高在上的麥迪梅耶家族因此蒙上恥辱。

  更怕的是,他內心裡那個根深蒂固的鐵律男人——必須愛女人的聖經,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徹底毀壞!他不知道男人是否可以跟男人相愛。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受這樣一段感情,不明白兒子為什麼非得執意愛一個男人?他的害怕,促使他必須反對。

  但不管如何反對、如何害怕,他對兒子卻始終沒有改變過。

  李維受傷的同時,他的心也像被人狠狠開了一槍,他的血,同李維一樣,流了滿身。

  只是那是沒有顏色的血,用肉眼看不見,只有用心、用靈魂,才能看見的哀痛血痕。

  天色逐漸昏暗,畫室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艾維斯沒有離開,沒有到醫院去。

  他坐在書桌前,任由黑色的夜,及溫熱的淚,爬滿自己的臉。

  李維,對不起!

  爸爸對不起你!

  哀傷的淚,伴隨著沉痛的哭聲,不停迴盪在幽暗的畫室裡。

  ***

  李維在手術後的第四天清晨,終於醒了過來。

  美麗的金褐色睫毛,在晨光中微微翁動,深藏睫下的淡藍色眼眸,似乎比以往更加清亮。

  「李維……」方仲華握住他的手,倚在床邊。

  望著他,李維笑了。這笑,是發自內心,滿足的、愉悅的笑容。

  他知道,與眼前這個男人的愛情,是他用生命換來的。

  艾維斯坐在一旁,沒有出聲,默默看著兩人。

  愛憐的眼光,充分顯露他對兩人的默許。

  李維轉頭望向父親,隔著氧氣罩,顫動的雙唇輕吐出第一句話:「謝謝你,爸爸。」

  艾維斯笑了!

  李維臉上洋溢的幸福,讓他第一次看見愛情的真實與美麗。

  他知道自己被打敗了,被兩個男人的愛情給打敗了!

  寒冬逐漸褪去,灰色的巴黎染上綠色春意,白淨無色的醫院病房裡,似乎也因為暖暖春意,變得炫麗多彩起來。

  ***

  希臘  聖托裡尼省區  費拉

  耀眼的陽光灑滿整座城鎮、落滿街垣,碧藍的天、碧藍的海,緊密相連的水天一色,讓人分不清何處是天之角、海之涯。

  溫暖的海風,恍惚吹過,穿過一條條大街小巷,彷彿在尋找些什麼。

  「海風,你在我什麼?」阿布拿低聲問著。

  坐在面對愛琴海的豪華宅院裡,輕握手中晶亮玻璃杯,他那張此女人還漂亮的臉上啥著一絲讓人看不透的笑容。

  「少爺,凱莉來了。」伊夫躬著身子,站在門口對他的主人說道。

  「叫她進來。」他沒有回身,背對著伊夫,讓刺眼明亮的陽光,毫無阻礙地射入他深黑色的髮絲與雙眸。

  凱莉一身雪白,金色波浪長髮,櫻紅雙唇,不同放在李維家時的簡樸打扮,此刻的她,是個美艷動人的女人。

  「那小子……跟他家老頭還好吧?」阿布拿問道。

  凱莉微欠了身,態度十分恭敬,「李維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往普通病房,一切情況都非常順利。」

  阿布拿擰起雙眉,妖美的臉上,淨是看不透的幽深。

  「真是個幸運的傢伙,早知道他命這麼好,三年前綁架他的時候,就該一刀殺了他。」幽冷的語聲,沒有任何憤怒,看不出他對李維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愫。

  「那老頭呢?」阿布拿再次問道。

  「他已經默許李維與銀狐的關係。」

  「是嗎?」微垂下眼,阿布拿不語。

  真不分平,為什麼這世上所有的好,都集中在他身上呢?

  單手支著頭,雙眼落向遠方的愛情海,幽黑的深眸觸眼所及,淨是白色屋宇。

  「費拉」,這個又名「白色之城」的地方,似乎遍尋不到一絲黑暗,除了阿布拿身上黑得猶如死神羽翼的黑髮與黑瞳。

  他揚起一絲笑,仍舊沒有回頭看凱莉,「下去吧!」

  「是。」凱莉順從地退出房門。

  孤獨的大房間裡,阿布拿起身輕倚在陽台邊,望著漸漸隱沒的紅日,太陽下山了。碧藍的海水與天空逐漸失去溫暖亮澤,遠方,蒙隴的燈火點點亮起。

  黑色的夜,又降臨了。李維,為什麼你居住的佛羅倫斯,總是如此白淨、純潔,而我出生的愛琴海,永遠都是這般晦暗?緩緩地,阿布拿閉上眼。

  李維,一個他永遠追不上的人……

  一滴模糊的、不經意的淚,從他細長的眼角滑下,迅速地,落人無聲的黑色愛琴海中。阿布拿的淚,終其一生,李維都不會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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