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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十三章 浴火垂暮 文 / 書生將

    在鋪天蓋地的憤怒之中,啟蠻越陷越深。眼看著,黑炎把他的視野填充成濃鬱血色,猛然一個激靈,神志清醒了些。

    不行,如若被示魂訣左右,不知要牽連多少人!但這示魂訣,一旦激發,又豈是想抑制便能抑制的?恨意依舊在肆虐,清元看出不對勁,想要撤走,卻被鯉魚打挺的啟蠻,一把鉗住了手腕。

    啟蠻另一隻手,違背著他自己的遺願,顫抖地舉起。指尖縈繞黑炎,迅疾戳向清元的咽喉。清元不敢正面交鋒,一掌劈在啟蠻臂彎,讓他手指轉開勢頭。黑炎緊貼著清元耳朵掃過,燎盡鬢角,耳骨上也燒了個缺口。

    清元牙縫裡「絲絲」抽著冷氣,又驚又駭。但這時,啟蠻探出去的手,變指為爪,凶狠地朝清元腦後抓來。清元右手腕還被啟蠻攥著,這一下,任他再怎麼敏捷也躲不開。清元心裡一惡,索性拚個同歸於盡,不去擋啟蠻抓來的手,而是以掌為刀,劈斬啟蠻的脖子。

    可他不知道,啟蠻示魂訣已經催發至五成,雖還未到那攻可無堅不摧守可固若金湯的地步,但只憑清元這一下,卻是半絲毫毛也傷不到。再過片刻,只要啟蠻的手觸到清元,立時就能結果他的性命。清元兀自不覺,還盼著能先一步殺了啟蠻,然後脫身。

    正在此刻,兩人所立之地,紅彤彤一片火熱。當頭落下的大團火球,在啟蠻和清元之間炸裂。即便是有著五成示魂訣護體的啟蠻,也被遠遠撞開。甚至在這火球的衝撞過後,黑炎畏縮了勢頭,被啟蠻趁機鎮壓了下去。

    只見院子當中,火球裡甩出一人,竟然是灰頭土臉的清覺。清覺氣喘吁吁,身上數不清到底多少燒疤,對那火球怒目而視。不必問,裡面定然是不知為何狂怒起來的清遠。

    啟蠻忙著與示魂訣抗爭,顧不上旁事。清遠對他似乎也沒有敵意,只是帶著滿身熾盛的火焰,一步步逼近清元。

    「小子,你夠狠!」清元像是放棄了抵抗,呆呆站著,引頸受戮。

    火光奪目,掩蓋了清遠的身形樣貌。但就聽見沉悶地一聲響,火球突然矮了下去,傳出清遠有氣無力的聲音:「師兄,你再想不起來,我可就得罪了!」

    「你這蠢貨,要我想起什麼!」清元叫喊著,但那火球不容分說伏地掠過,朝他撞了過去。清元本能地交臂自保,火球到了他腳下,戛然上衝,只在清元胳膊上擦了一下,便又高攀雲端。可就是這輕輕擦出的灼燒,已經讓清元皮焦肉爛,痛入骨髓。

    那火球,飄散著火舌,劃出長長的痕跡。彷彿朱雀舞動,衝破雲霄,重雲盡透。如同散開了黃昏薄暮,映得天上地下火紅無際。恍惚間,那是從朝氣蓬勃,到日之方中,周轉過一整天的太陽,最後垂暮之時,閃爍出的最後一縷光澤。

    抬首望天,啟蠻只是驚歎,可清覺、清元卻顯然有幾分駭畏,兩人異口同聲喃喃道:「浴火訣!」

    雲間,最赤紅的的地方,陡然一串尖嘯,摔碎在地上,細密地刺著啟蠻的耳膜。翻湧的火燒雲後,騰挪,輾轉,展翅,擺尾,鳳凰行跡,若隱若現。

    飛禽之主,百鳥之王,雞頭、燕頷、蛇頸、龜背、魚尾、無彩色,高六尺許,是為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背文曰義,腹文曰信,膺文曰仁,出於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其性高潔,非晨露不飲,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棲。鳴如笙簫,音如鐘鼓,即即足足,悅耳動聽。

    相傳,鳳凰乃善之使,負擔人世恩仇怨恨。世人紛爭不休,罪孽纍纍,五百年後,鳳凰褪了火羽,啞了仙音,變得老邁頹靡。這時,此鳥便會投身烈焰之中,帶走一切惡果,連同自身**,焚為灰燼……

    穿雲而出,火球已然悄悄化作鳳凰模樣,攏了兩翼,撲落地面。

    「清元!咱們真是忘了!」清覺突然大叫起來,又望著奮不顧身的鳳凰,情難自已地高喊:「收手吧!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終於想起來了,掐指算來,足足十七年了吧。

    那天,清元來找清覺討教訣法。清字輩弟子中,清覺排行第七,入觀已有十一年。清元剛拜入太清觀不足一年,而且帶藝投師的身份,也很不受人待見。別看清覺時常板著臉,一本正經,但卻是一視同仁,既不會虧了別人,也看不慣別人投機取巧。

    對於清元,清覺倒是從沒有過芥蒂。別人對清元愛答不理,只有他與清元談笑風生;別人對清元來歷諱莫如深,只有他毫不介意;別人不願和清元一同修習,只有他肯點撥教誨。他這個當師兄的,甚至比那些師叔伯更讓清元敬愛。

    清覺、清元兩人,修訣都極其賣力,只有實在疲憊的時候,才會偶爾聊些趣聞。可這次,清元剛一停手,就迫不及待地道:「師兄你聽說了沒,昨天晚上來了個傻子,非要拜師,攆都攆不走!」

    清覺倒是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說:「咱們太清觀名揚天下,自然少不了想來沾沾仙氣的。可要是誰都能拜師,不就魚龍混雜了。不走也沒用,沒那個能耐,別想踏進來半步!」

    他倆正說著話,就聽見由遠及近有人哄鬧,攪和得整個太清觀不得安寧。循聲看去,二十多個清字輩的道人,三五成群,圍堵著一個愣頭愣腦的敦實小子。

    清覺怫然不悅,大踏步趕去,呵斥著:「吵什麼呢!太清淨地,都讓你們敗壞紛擾了!」

    「師兄!」一個道人跑了過來,說:「是昨天來的那小子,不知道用的什麼伎倆,鑽過訣壁偷偷溜進來了!」

    「休要胡言!這訣壁可是歷代增補,哪能隨隨便便就能讓人鑽了?肯定是有誰進來的時候沒留神,回頭再收拾你們!」訓完話,清覺抬頭就看見了那個擅闖太清觀的人。

    那小子個頭不高,塊頭卻不小。兩膀子力氣大得驚人,往往四五個道人一起上去想把他撂倒,卻總是讓他一個人甩得東倒西歪。不過,就算有這麼多人圍追堵截,那小子臉上從沒有過慌張錯亂,反而笑嘻嘻地,自得其樂。

    說不好怎麼回事,清覺打心底裡,對這小子毫無厭煩。當看到這小子又一次把三個道人推翻,清覺竟然失口叫起了好。聲音喊了出去,他才覺得不該這樣,重重清了清嗓子想掩飾。

    清元眼明,見狀微微一笑,湊過來說:「師兄,我跟你一樣,也覺得這小子有趣得很!」

    清覺正色道:「什麼有趣!這種胡攪蠻纏的,就該亂拳打出去!」

    清元撇了撇嘴,不動聲色。清覺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可還是津津有味地看那小子和眾道人胡鬧,根本沒像他說的那樣,會出面驅趕。

    聲音越鬧越大,最後招來了幾個玄字輩的師叔。清覺有意想維護那個闖進來的小子,便上前稟報說:「諸位師叔,來了個想拜入太清觀的,依弟子看,的確有些慧根。」

    其中,有個玄明師叔動了氣,責罵道:「什麼慧根!清覺,你怎麼也學得這麼不像話了?速速讓開,我去趕他走!」

    清覺唯唯諾諾,慚愧地退到一邊。他倒不是因為被罵得難堪,而是覺得,這個小子不能當自己的師弟,實在惋惜。

    這時候,有人遙遙喊道:「玄明,你怎麼也學得這麼不像話了?」

    玄明眉頭一皺,頗有慍色。可等他認出了是誰說的話,就頓時尷尬起來,不敢吱聲。

    孟宛龍走近了,樂呵呵地擺手道:「哈哈,小玄明,你們速速讓開,這事我來定奪!」等趕走了一眾玄字輩的道人,孟宛龍又一把攬過清覺,說:「我瞅著,這小子是個歪才。咱們觀裡人人都正經八百的,悶也悶瘋了!我去跟掌門師兄商量商量,留了他怎麼樣?」

    「師叔抉擇,弟子不敢評說!」清覺雖這麼說,但心裡卻樂開了花。

    孟宛龍「嘁」了聲,說:「最煩你這不坦率!行了,你倆快去招呼吧!」撂下話,他自己大搖大擺奔玄一的住處去了。

    聽了孟宛龍的話,玄一撫髯道:「難得啊,師弟你也會有相中的人。」

    孟宛龍笑道:「我就是在他身上,看見了自己年輕時候那股子橫氣。師兄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反出太清觀,殺上皇宮內院,說是你派我來的!」

    「胡鬧!」玄一瞪了孟宛龍一眼,又說:「我也想快瞧瞧,這個新弟子的模樣!」

    孟宛龍腆著臉說:「答應了?這可不是我逼你的!」這話,招來玄一重重一掌,還不許他用藥,以致臥床半月才養好。

    見到那個小子,玄一看出他雖然有些倔氣,但絕對是心無城府,單純率真。玄一很是喜歡,當即將他收入自己門下,要定道號。

    可那小子卻搶著說:「不用師父費心,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叫清元,火元力的元!」

    玄一犯了難,瞅著旁邊的清元說:「你這個師兄已經叫清元了,咱們換一個吧?」

    誰料,這小子死活不依,哭爹喊娘,非得讓清元讓給他。玄一無奈,只好說:「咱們這樣,換字不換音。冤、元、遠、怨,平上去入四聲。冤、怨二字不宜,元字佔了,那你就叫清遠吧!」

    這小子撓著腦袋,思量了好久,最後勉強答應了:「那行,我先這麼用著。等清元師兄死了,或是被攆走了,我還要叫清元……」

    「你這小子會不會說話!」清元又好氣又好笑,清覺則故意嚇唬著:「別想得太美了,要是你沒本事,第一個攆走的就是你!」

    清遠咧嘴樂了,說:「我哪會沒本事!我爹在世的時候,把『浴火訣』教給我了!」他這話,讓玄一也嚇了一跳,更別提清覺、清元是怎麼一副震撼的神色。

    鳳凰來儀,翩然自九天降世。唳聲之中,沾染了難言的苦楚淒愴。那烈焰,誓要席捲所有罪孽。永生的,只會是原本最質樸的存在。一抹紅艷,久久凝結,拉長了尚存污濁的印記,腥穢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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