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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 第六章 《金刀計》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慕容垂出宮時臉色雖然有些灰敗,神情卻還是極鎮定的。或者說,神情瞧起來還是極鎮定的。鄴宮裡的前燕降人大多是他的故舊,迎面招呼時除了覺得如今的吳王有些不愛答理人,其他倒也沒什麼異樣。有幾個眼尖的甚至覺得今天的吳王有些滑稽:邁左腳時,原該右手往前,他卻左手往前了——順邊了!慕容垂卻渾然不覺,就那麼直直地往前走。到了宮門口,他的車馬就在眼前了,他也沒看見,還是那麼滑稽地往前走。等僕人將他攔住,請他上車,他方纔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突然就勃然大怒,重重地甩了一個耳光,把僕人打得口角出血,方才咬牙切齒地痛罵:「滾!一個個裝什麼好人,還不是盼著我死!」說完,又是左手並著左腳往前,就那麼滑稽地一個人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只是下意識地哪裡人少就往哪裡走。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可胸口卻越來越憋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不管他再怎麼努力吸氣,都是一樣的喘不過氣來。他快要憋死了……他還不如就這麼憋死了!他今年四十有四,慕容令是他的嫡長子,今年也已經二十出頭,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要是普通人家,他都該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結果呢?雖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可就算真掙了點基業,如今又傳給誰去?以前,其他兒子讓他失望,他還可以勉強自我安慰:能幹的兒子,有一個也就足夠了,多了反倒出亂子……可現在呢?那幫人還不如把他給殺了!不,哪怕是把他給剮了,也勝過這般絕他後路!

    身邊偶然會有人經過,在擦肩而過的一剎那假作無意地瞟過一眼,像是想弄明白這個尊貴的人為何這般失魂落魄。他都瞧見了,可他管不了了……如果有人要從他的痛苦當中得到樂趣,那就請便罷!他管不了了……他現在管不了了。

    突然就哭了,一開始他自己甚至都沒覺得,直到涼涼的淚水滑過臉頰,他才發現自己哭了。哭就哭罷,當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又怎樣?如今他還顧得上什麼?

    雖說如此,他還是撲倒在牆上,臉朝裡面,方才放肆地哭了起來。聲音壓抑而辛酸,滿溢著無可形容的萬念俱灰。路人聽了,個個倉皇而逃。過了許久,慕容垂總算哭完了,神智清明了些,慢慢走出小巷。

    正茫然而不辨東南西北地走著,突然聽到身旁有人「嘶」地倒抽一口冷氣,轉眼一看卻是前燕的某大臣,一臉驚駭的像是被自己的鬼樣子給嚇著了,不由微微一笑:「大人安好?」

    那人瞧了慕容垂一眼,尷尬得說不出話來:慕容垂早已亡燕入秦,稱呼「吳王」已然不宜,可如今燕國尚未正式出降,稱呼「賓徒侯」、「君侯」也嫌早了些。無奈只得含含糊糊地應了聲:「好。」

    慕容垂突然衝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言辭肯切地說:「大人,你我多年交好。慕容垂此番只求你告訴我,我那孩兒是如何死的?」說到此處,當真是咬牙切齒。

    那人見他面目猙獰,不由大為惶恐,哆哆嗦嗦地回:「世子……世子圖謀龍城,兵敗後被小人涉圭所殺。明公放心,」他此時急中生智,朝慕容垂叫起「明公」這個萬無一失的稱呼來:「涉圭膽大妄為,已教朝廷依罪誅殺了。」

    慕容垂雖然傷心,腦子卻清楚得很,想了想,問:「龍城的守將似乎是渤海王?」略頓了頓,冷笑:「我那劣子縱然不才,也還不至於敗給他罷?」他一向以慕容令為傲,此時心情憤激,說話越發狂妄。那人也不敢多說,只吭吭哧哧地回:「明公所言極是。世子大才,他人萬萬難及。只是……只是……」說到此處,心一狠,眼一閉,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只是明公的五公子洩露了世子的計劃,龍城早有防備,世子便輸了。」

    「原來……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慕容垂突然仰天大笑,咬牙切齒地說:「好……好!這才是兄友弟恭,這才是好兒子、好兄弟吶!」說完也不告辭,疾步如飛地回到府上,老僕上前請安,看也不看,一腳就照著心窩踢了過去,然後直著聲音吼:「慕容麟這個賤種呢?叫他給我滾出來!」一邊說,一邊將佩刀拔了出來,瘋了一樣往裡頭闖。

    才過院門,便有女眷披頭散髮地撲過來抱住他的腿,滿臉鼻涕眼淚地求饒:「求您饒了罷……求您饒了罷……縱然兒子有千般不是,總還是慕容家的血脈,求您看在慕容家列祖列宗的份上饒了罷……」說完又哭。慕容垂眼神發直地瞧了她一眼,輕聲道:「饒了他?他怎麼不饒了我?!他怎麼不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饒了我!」越說聲音越大,最後簡直是大喊大叫了:「他算哪門子下流東西!賤婦所生,也算慕容家的血脈?」他此時口不擇言,忘了自己也是庶出,朝那個小妾破口大罵:「賤人,你怎麼就給我生出這麼一個不是東西的東西來!」說著手起刀落,將那小妾當場來了個身首異處。湧來的僕人已經不敢說話,只楞楞地瞧著。慕容垂挨個看了一眼,極冷靜地問:「人呢?」僕人往後門方向指了指,慕容垂正要過去,突然聽到門戶開啟的聲音,不由氣急敗壞地大喊:「關門,快關門!」又叫:「你給我站住!」

    慕容麟哪敢站住?只恨少生了兩條腿,往外跑了足有兩三里地,方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他今年不過十三四歲,為人卻極狡詐狠毒,聰明是盡有的,靠路旁楊樹休息了會兒,瞧遠處走來一人,他已經有了主意。當下擠出幾滴眼淚,跑過去在那人跟前跪下:「高叔父救我,我爹要殺我呢!」

    此人名叫高弼,是慕容垂的患難之交。當年先帝聯手皇后——如今的前燕太后——想借巫蠱一案扳倒慕容垂時,便是誣陷吳王妃段初月和高弼一起行巫蠱之事。後來段初月身死獄中,高弼卻熬了過去,此後便同慕容垂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同進同退了。他原就有事要同慕容垂商量,聽慕容麟這麼說,不由大吃一驚:「竟有這事?」心裡想想,也難怪慕容垂不喜歡這個兒子。當初慕容垂與慕容令密謀據龍城對抗朝廷時,就是這個小祖宗向慕容評告了密,害得一行人只能倉皇逃亡秦國……只是這事時日已久,怎麼今天算起帳來了?狐疑地打量了慕容麟一眼,料想其中必有緣故,也知道這小祖宗必不肯說,便道:「我正打算到府上拜訪尊君,便請公子隨我一道回去。到時我進去打探情形,公子在府外等候消息,如何?」

    高弼想得妥當,慕容麟哪有不願意的?當下高弼帶著慕容麟回到吳王府,本想找人通報的,吳王府的下人卻嚇得腿腳直哆嗦:「高大人,您這不是讓小人去送死麼?真是對不住,您改天再來罷,現在誰晃到大王跟前都是一個死。您就讓我多活兩天罷。」高弼聽著好笑,道:「行了!我不為難你,我自己進去!」僕人在後面又歎氣又跺腳,他也不管,只管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看慕容垂一個人坐在那裡,一點也不客氣,拿過酒壺就給自己倒了一杯,方才說:「人都說枯酒無聊,明公是打定了主意要『獨樂樂』麼?」

    慕容垂看了他一眼,微笑:「什麼意思?」

    高弼道:「方纔在路上遇見幾個燕國的故舊,都惶恐得很。說明公現在不理人,還問我明公是不是記恨他們?」

    慕容垂有些茫然。

    方才?

    出宮的時候?

    那時候便是苻堅在他面前,他也只會視而不見。更何況其他人?

    高弼又道:「世子死了,不光大王痛心,我們這些僚屬個個痛心。可是大王萬萬不可因此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如今燕室傾覆,苻秦氣焰熏天。回想十幾年前,苻堅即位時秦國是什麼爛攤子,別人不清楚,大王您還不清楚?如今的秦國,表面上是萬邦來朝,可吃得太快太多,總有撐壞了的時候!一朝風雲變幻,鮮卑鐵騎,還不是照樣無敵於天下?」說到此處,略略加重了語氣:「大王,世子死了,誰都不好受,可是大王務必切記『君子不怨天,不尤人』,須『自任以天下之重』。燕國皇帝庸懦,其他王爺,不是年幼無知,就是沒有治世之才。燕室真要有中興的一天,也只能指望大王!大王又怎可因一子之死,拒四方賢士?」見慕容垂的臉上漸漸現出意氣風發之色,口風一轉,又道:「王者之道,在於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王今日為何要誅殺親子?」

    一說到慕容麟,慕容垂登時眼皮子「突突」直跳,罵了聲:「這個喪盡天良的東西!」接著便將來龍去脈說了。高弼邊聽邊點頭,最後說:「五公子做下這等事體,難怪大王生氣。可是,大王,你只能罰他,不能殺他。」接著便細細解釋:「大王有沒有想過,世子之死,牽涉極廣。殺世子的不是五公子,守住龍城、打敗世子的也不是五公子。況且,世子畢竟反了朝廷,事敗後怕是每個燕國大臣都上過表章、罵過世子。要是大王為了世子之死,殺了五公子,那些人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覺得大王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更不會放過他們。大王萬不可因為一時之氣,毀了萬世之基!」

    萬世之基……

    一世二世以至萬世無窮……

    可惜,美夢還沒成真,二世已經死了……

    慕容垂極疲憊地閉上眼睛,直到前方傳來腳步聲,方才霍然睜目,見慕容麟跪下磕頭,冷笑著說:「公子大禮,老夫如何敢當。」突然就住口了,目光直勾勾地看著慕容麟腰邊的佩刀,結結巴巴地問:「你……你這刀……刀打哪兒來的?」

    這刀……

    慕容令臨走的時候,他出於禮節,邀請主帥王猛到家裡喝酒,順便也托他照顧自己的兒子。席間賓主盡歡,兩人都是命世豪傑,討論起行軍用兵之道,自然萬分投機。王猛比他大一歲,他倆甚至約為兄弟!分別之際,王猛提議交換信物,好睹物思人。他給王猛的,就是這把刀!

    這刀他給王猛了,怎麼會在這裡?

    他隱隱覺得是他出了紕漏,害了兒子,這個想法讓他就快暈厥過去。

    慕容麟有些奇怪地看著大口大口喘氣的父親,一臉的不明所以:「這刀是大哥的,大哥卻說看了心煩,見我喜歡,就賞給我了。」

    果然……

    果然!

    他一直想不通,一向孝順的慕容令,為何會不顧他還在長安,毅然決然地投回燕國?難道他不知道這樣有可能會將老父與其他兄弟置於死地麼?

    他也一直想不通,得知慕容令叛歸的他連夜潛逃被追回後,苻堅的表現為什麼會那麼奇怪?沒錯,苻堅一向寬大,但那次他寬大得既不罵慕容令反覆無常,也不問他是否也有返回燕國的打算,只說:「賢郎不忘故國,其志可嘉。只是燕國亂象環生,朕只怕他回天無力,白白送了性命。」說話時甚至流露出深深的惋惜,片刻之後,方才拿出天王的口吻,極親切地笑:「人各有志,誰也勉強不來。諸葛孔明在蜀為相,其兄卻在吳國為官。可見父子兄弟,各侍其主的也屢見不鮮。卿家既無叛秦之意,何必畏罪而走?」話說得極冠冕堂皇的,只是說話時苻堅一直拿手摩挲著案上的一本表章,「窸窣」有聲。滿心疑惑的他覷眼望去,發覺苻堅的目光甚至是游移不定的,臉上的表情,像是有些不滿、有些生氣、有些無奈、有些頭疼,卻絕沒有施恩之人遭到背叛時所應有的憤怒和氣急敗壞。苻堅為什麼會這樣?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釋。

    王猛為什麼會同慕容垂言談投機?

    因為王猛要同慕容垂交換信物。

    慕容令為什麼會不顧一切地投回燕國?

    因為王猛派人冒充慕容垂的使者,拿著慕容垂給王猛的信物,騙慕容令說慕容垂和其他兒子已經投回燕國。只有這樣,慕容令願意也得逃,不願意也得逃。

    慕容令逃了,王猛就派人火速上表,同時「不慎」走漏消息,讓慕容垂知道後帶著家人連夜潛逃。

    若非苻堅寬仁,王猛這一手,真會把慕容垂一家一網打盡!

    而苻堅為什麼寬仁?

    因為他根本一開始就知道慕容令無罪,一切都是他的寶貝王猛玩的把戲!

    慕容垂真是笨得可以,從小自恃天潢貴冑,自恃智謀無雙,臨了臨了,卻被這個街頭賣簸箕出身的漢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想到此處,慕容垂「哇」地一聲嘔出一口鮮血,卻不暈厥,一邊伸手拭了,一邊惡狠狠地發誓:「王猛!此仇不報,慕容垂誓不為人!」

    高弼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剛想問,偏偏進來一個下人,瞧服色還是長安跟過來的,只好暫時不問了。卻聽那下人上前稟報說:「啟稟君侯,陛下有旨意說先出城,受降後再進城。特別吩咐您明天一早隨駕出城。」

    慕容垂聽了,極親切地說:「我知道了。」將那人打發了去,臉色又漸漸難看了。高弼沒話找話說:「這苻堅還真是愛重大王,到哪兒都不忘記帶著。」慕容垂此時心情不好,咬牙切齒地訓斥:「你懂什麼?!這陛下就是這性子,他信得過的人,喜歡的人,才會放到外邊去。信不過的人,才要整天帶著身邊防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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