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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九章 雁起平沙 文 / 四海無人對夕陽

    人群裡的楊定剛從地上起身,便聽前方有人喊他,聲音清澈得好像金石相擊:「楊壯士請留步!」

    他一怔抬頭,卻見眼前出現了個穿著秦宮侍衛服樣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突然鑽出來的——怎麼說呢,如果這少年方才便在附近,他確信自己不會沒看到。他從來沒見過一個男孩子可以長得這樣明麗,好像仇池老家屋前的那棵木蘭樹,開花的時候,滿樹潔白碩大的花朵好像會發光一樣的明亮。

    那少年看著他淺笑,笑容讓人想起「一段流水、數點青山」的詩酒江南,一派的山明水秀:「天王傳見,請著便側過身子,想要在前頭引路。楊定想了一下,微笑,正要跟上,人卻被楊纂攔住了。

    楊纂看著他咬牙切齒地冷笑:「楊壯士∼∼!真是恭喜您了,這麼快便攀上了高枝,素聞秦王重才,用人不拘一格,壯士此去必定是前程萬里的了——」

    楊定皺眉,這個英氣勃勃得好像一株胡楊的年輕人挺坦然地看著從前的主上,說:「主上何須如此?天下大勢,浩浩蕩蕩,楊定從沒想過自己有讓江河改向的本事,只是盡心竭力而已。如今已然盡心竭力,便也不覺愧對主上。」說到此處,他向楊纂行了個禮,說了聲「請主上保重」便起來跟慕容沖走了。

    走了幾步,楊定緊攆了幾步,來到慕容沖的身側:「不知苻詔傳見楊定所為何事?」

    慕容沖停下腳步,看了楊定一眼,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楊定的問話大約是有約定俗成的妥當回答的,只是往日只須答謝旁人頌祝的大燕中山王卻實在不知道,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特別老實地回答:「這個我不知道,陛下沒同我說。」

    楊定有些意外地挑起眉毛,卻見眼前這個容貌異常秀麗、行事卻也異常稚拙的少年侍衛看著他微蹙起眉毛,語氣有些輕視又有些羨慕地問:「為什麼要問?方纔你同楊纂說話的時候,不是很胸有成竹,很凡事都知道該怎麼辦的麼?」

    楊定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半天才苦笑了聲:「楊定只是凡夫俗子,好生惡死、趨樂避苦,自也不免擔憂前程,倒讓您見笑了。」

    聽了這話,慕容沖的目光越發輕視起來,挺坦率地說:「這個你卻不用擔心,陛下原就說你『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楊壯士果然英雄有為,錦繡前程自然是跑不了的,請快著便帶著楊定穿過承天門幽暗深長的側門門洞,繞過高大宏偉的太極殿,來到太極殿東側的東堂。

    他們還隔著老遠便瞧見苻堅身邊的宋牙已經等在廊下了,覷見他們來了,宋牙趕緊迎了上來,一邊說:「楊壯士快請進吧,陛下已經等您很久了。」一邊將楊定引上台階,又為他掀起了簾子。

    楊定脫下鞋子,低著頭鑽過門簾,在光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的木地板上走了幾步,方才向正前方跪下行禮,深吸了口氣,頌稱:「罪臣楊定,拜見天王。」他是在腥風血雨的戰場上經歷過生死的人,可是,在這個北方霸主的殿堂裡,他還是緊張得手腳發涼了。

    很快他便聽到了苻堅的笑聲,像是心情很愉悅的樣子:「楊卿何罪之有?請安坐吧。」楊定依命直起身子跪坐,卻仍然不敢抬頭。苻堅又笑了:「楊卿方才在眾人面前落落大方,怎地現在反倒拘謹起來了?」

    楊定聽他這麼說,也就不再客氣,大大方方地抬起頭與苻堅對視,這才瞧清了這個聲威如日中天的人:與傳聞中更像神仙或者妖魔的樣子相去甚遠,真實的苻堅長得極普通,跟他見過的其他貴人並沒什麼不同,只是顧盼之間的眼睛特別的亮而已。

    苻堅似乎是個極隨和的人——他這樣專注的打量是極無禮的,苻堅也不見怪,只是饒有興味地問:「楊卿在看什麼?」

    楊定這才突然醒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聽說陛下是應天而生的人,目有紫光,如今有幸得睹天顏,忍不住便想看上一看。」

    苻堅極開心地大笑,眼睛也更亮了:「那麼,楊卿瞧見了麼?」

    楊定搖搖頭,有些調皮地說:「陛下神威懾人,好比那天上的太陽,我這凡人想抬頭看清楚,又怎麼睜得開眼睛呢?」

    苻堅又笑,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深意地問:「目有紫光……楊卿信麼?」

    楊定舔舔嘴唇,臉色極嚴肅地說:「陛下應天而生,自當生有異相,楊定自然是深信不疑。」

    他說恭維話的時候,年輕的眼睛裡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像是在說「我不過是在逗你開心而已」。這原是極可惡的,可是因為他年輕,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眼睛裡的笑意也因而顯得極生動,引得苻堅也笑了起來。

    苻堅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笑,說:「或許吧……」說著又看著楊定笑了起來,說:「鏡子磨得再平也有一層黃光,他們說的那層紫光,朕自己也沒瞧見過。」

    楊定沒想到苻堅竟然如此隨和,不由大起親近之感,心裡不無遺憾地想「若他不是秦王,倒是可以交個朋友」,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見苻堅笑問:「楊卿可曾娶妻?」

    楊定登時有些忸怩,滿臉通紅地垂下眼睛,吱唔著說:「這……倒不曾。」

    苻堅大笑,問:「楊卿做朕的半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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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的苻堅極開心,傍晚回營室的時候還在承光台下的亭子站了一會兒。宋牙見他興致極好便端來了胡椅,苻堅坐著看了一會夕色,笑著招手叫一旁的慕容衝過來:「鳳皇來,坐到朕的膝上來。」

    苻堅抱著他坐了一會兒,突然問:「說吧,你今天對我的駙馬都尉說了什麼,害他剛進東堂的時候臉上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鬼樣子?」

    慕容沖猶豫了一下——他同楊定說的最後幾句話大有妨礙,可是苻堅問話他也不敢不回,於是還是一五一十地從頭開始說了。苻堅才聽到那句「這個我不知道,陛下沒同我說」就笑了,極親暱地說:「真是笨哪——」

    慕容沖皺了一下眉,還沒說話,亭前好似一團團煙霧的花木陰影裡突然傳來一聲女子慌亂已極的驚叫,亭子裡的苻堅眉頭一皺,喝問:「什麼人?!」

    慕容沖循聲望去,目光正與遠處那個女子的目光撞了個正著。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了下去,很快便同那個女子一樣蒼白了——

    不遠處籠罩著暮色的花影裡,大秦天王的小夫人、慕容沖的親姊姊,慕容灩跌跌撞撞地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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