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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02 雨 文 / 風露霜

    這樣一來玲瓏更茫然了,月老廟外面,她不知自己該去哪裡,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來到林松縣的城門。

    磚砌起來的高大拱門,上下都有衛兵把手。臨近傍晚,許多人趕著進出城門,母親牽著孩子的手、賣東西的婦人挑著扁擔還有推著車的老漢……很多人從她身邊走過。回身遠眺,遠方人家處渺渺輕煙排排上升。

    也許她該找路回去了,可是腳步卻挪不動。

    她想多看兩眼這些最平凡不過的俗世凡景,但看多了又覺得寂寞。宮廷生活對她而言是壓抑而充滿恐慌的,這些年不是沒有過快樂,但總是別離多過歡聚,不可掌控的東西太多。

    而且,心中的想法總沒有個可以傾訴的人。她有很多心事不敢和別人說,以前攏香還在時,即便她總是防備著,她總能知道幾分她的想法,現在已經沒有攏香。

    有時候她甚至會有種孤立無援的感覺,像在水上飄蕩著找不河岸,連浮木也找不到。出宮是她遙不可及的一絲希望。

    想到這裡,玲瓏自哂。明明出來玩很高興,怎麼就忽然心情低落起來。像是為了印證她此刻的心情,天邊不知何時飄來大朵烏雲,天色暗下來,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辟辟啪啪落在地上,濺起腳邊的塵土,進而密密麻麻彙集在一起形成水流。

    玲瓏忙將幃帽戴好,那玩意兒周圍掛的是紗布,擋不住雨。雨越下越大,玲瓏左右觀望,最後跑進了一家小酒館。

    這個時候街上的集市漸漸散去,人們都回家了,小酒館裡也沒什麼人。多是一些和玲瓏一樣突然遇到大雨跑來躲雨的,人們圍在酒館的廊簷下,並不進去。

    玲瓏尋了一個臨窗的空座,點了一壺果子酒坐下。

    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不一會兒小酒館的其他座位上就都坐滿了人。

    玲瓏支著下巴看外面的雨,涼風不時吹斜幾滴打在她的臉上。

    「這位姑娘,請問可否讓在下與你同坐?這裡已經沒有別的位置了。」

    一個聲音在她背後道,玲瓏只覺得聲音很熟悉,轉頭一看,幾乎驚得跳起來。

    「王……王……」

    那人底下身子按住她的肩膀,一隻手摀住她的嘴,溫暖的手掌抵在她的唇前,並不是很用力,甚至很輕柔,玲瓏沒再出聲。

    他在她耳邊說:「要叫公子,知道麼?」

    玲瓏瞪大眼睛,發現居然只有他一個人,他身後一個隨從也沒有,他身上穿著一襲藍色的布衫,作最最普通的書生打扮。

    這難道是微服出巡?

    玲瓏點點頭,他一笑放開手。

    好像每次遇見他都要受些驚嚇,是不是自己太一驚一乍了,下次就算看見他突然從土裡冒出來她也應該淡定一些。

    酒保又拿來一個酒杯,順便把玲瓏點的果子酒端上。他毫不客氣坐到玲瓏對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嘗了一口,微微皺眉,「甜的?」

    又沒叫你喝,玲瓏心裡想。

    九王爺挑眉:「怎麼,不高興請我喝一杯?」

    玲瓏馬上諂媚道:「怎麼會,爺您請,呵呵呵,請。」

    「說了要叫公子,恩?」

    「好吧,公子您請。」

    敢情還真以為你穿上書生的衣服就是書生了。

    雖腹謗他出現得太突然,玲瓏還是忍不住擔心道:「公子身邊怎麼一個人都沒有,這樣出來不妥吧。」

    他卻輕鬆道:「要帶什麼人?你不是也一個人在這裡,難道你一個女兒家能孤身一人在這裡,我就不行?」

    說著將先前倒的那杯酒一飲而盡,玲瓏忙狗腿上去幫他續杯。

    玲瓏不好意思說她和白檀走散迷路,只道:「這不是男女的問題,公子身份不同……」

    他卻路出不耐煩的神色,玲瓏只得閉嘴。

    空劃過一道白森森的閃電,她下意識的縮了縮肩膀,接著一道炸雷響徹雲霄。

    雨下得如瓢潑一般。不可否認,即便只穿著一件普通的布衫,九王爺身上與生俱來的貴氣和他那俊美的相貌還是會讓人眼前一亮,不過多少還是能掩蓋住一些他引人注目的光環。

    「怎麼,害怕了?」九王爺問道。

    玲瓏搖搖頭,她有點擔心白檀,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有沒有地方躲雨,還是先回別院了。

    雨落千尺,外面的景色模糊在雨霧和水花中,雨聲和雷聲交替,反而屋裡的人生顯得很微小。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這樣大的雨即使打著傘也會被淋濕的,偶爾有一兩個穿著蓑衣的人冒雨前行,也都是形色匆匆。

    九王爺忽而笑道:「你看,雨下得這樣大,那些雨中來往的人為何還要趕著向前跑呢?」

    玲瓏有點莫名其妙,道:「雨下得大不該跑麼?」

    九王爺看著水流如注的街道,道:「跑不跑衣服都要濕的,再說雨天路滑,跑起來不是更容易摔倒麼?」

    恰巧外面有個人披著蓑衣跑過,九王爺噙著酒看著,玲瓏的眼睛也跟著轉了一回。

    「下這麼大雨,誰還能顧得了這麼多。再說,跑不跑都會濕,跑的話不是快一點麼?」

    九王爺點點頭,道:「哈,的確跑起來更快些。可是如果摔倒了怎麼辦?」

    「爬起來啊。」玲瓏自然道,覺得這場對話有點無聊,而且從出現開始她就有些侷促。

    但他看外面的人和雨卻像是蠻有興味的模樣。

    玲瓏不由得問:「公子,您怎麼會在這裡?」

    他道:「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玲瓏癟癟嘴道:「我自然是出來玩耍的,公子難道和我一樣?」

    他笑而不語,聽著他們大聲交談,不時大家哄笑起來。玲瓏也仔細聽了聽,無非是談些閒話,這個說他今日賣了多少魚,那個說他昨日買了多少油,更有甚者說些市井粗話,哪家的姐兒如何如何,玲瓏聽得臉皮都紅了。

    「這些有什麼好聽的。」她忍不住嘀咕道。

    「你這是……怪我冷落你?」他拉長音調悠然道。

    我呸!

    玲瓏當做沒聽見,賠笑道:「小女子好奇,公子為何聽這些人聊些粗話都能聽得津津有味。」

    「尋常人家生活,不是很有意思麼。不多聽聽怎麼能知道別人是怎麼過活的。」他搖了搖空杯,示意玲瓏繼續給他倒酒。玲瓏心想早知道自己會變成侍酒小婢,就不要酒了。

    但手上還是一杯一杯給斟酒。

    「我曾去過西北,沒去過的時候我一直以為西北是荒蠻之地,軍隊常年把手人煙稀少,可真正到了我才發現,原來邊境也很熱鬧,不打仗的時候各國商人來往通商,人們也可以過得富有安定。還有在江南,我一直以為江南富饒,真正身處其中,才發現江南也有許多窮苦之人,一年到頭辛苦栽種稻穀,卻不能保證溫飽,所以才……若是不聽不看,許多事情都是不知道的。」

    他話中帶著感慨。九王爺生於宮禁,長於婦人宦官之手。宮外的世界對於他而言,或許就像宮廷對於玲瓏一樣是一個未知。不過他對未知有很強的好奇心,常言「男兒志在四方」,九王爺絕對不是志向困於一隅一地的人。

    「可是,」玲瓏道:「光是聽和看又哪裡能真正知道百姓生活如何。未曾親生體驗,終究不知其中滋味吧。」

    九王爺一愣,歎道:「的確,非親生體驗,終究不知其中滋味。我常想若我生在平凡百姓人家,是否就有機會行遍萬里河山,看盡錦繡山川,該如何快意。」

    玲瓏忍不住涼涼道:「瞧您說的。您自小錦衣玉食,若真生在的尋常人家,最先想的肯定是如何填飽肚子,養活家人,說不定還會反過來羨慕富為王為候的人,不僅能名載史冊一生富貴無憂。」

    九王爺卻坦蕩道:「我身為堂堂七尺男兒,怎會連自己和家人也養不活,若身在尋常人家,我也只會讓他們更加安然富足。」

    玲瓏不由得讚歎,同樣是人,眼前這一位若是和她一樣轉世重生,肯定比她活得好。這就是人與人的區別,面對他坦然自信的眼神,她有些自慚形穢,自己帶著一輩子記憶穿越,到底做了什麼。

    「自然只是想想罷了。正如這雨不知從何而興,可一旦落地就不能收回。人生亦如此。」

    他望著遠方瞇起眼,像在想什麼。

    雷聲一浪蓋過一浪傳來,小酒館外面堵著許多人,酒店裡空氣不大好,環境有些吵雜,可是此時九王爺的神情好像將這些嘈雜都杜絕與自身之外,不可名狀的惆悵環繞在他周圍。

    他為什麼會在這樣的雨天獨自一人出現在街頭,並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因為避雨躲到一間小酒館來?

    玲瓏認得的九王爺,總是衣著光鮮,那雙微微向上揚起的眼睛帶著些春情繾綣,他周圍總是圍繞著許多人,侍奉的宮人或是被他迷住的姑娘。

    她不禁有些動容,讓她連他來時帶給她的侷促都忘了,於是柔聲道:「其實……也沒那……什麼,哎,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被她的聲音吸引得轉頭來看,讓她有點不好意思。

    玲瓏咬了咬嘴唇,有些話說出來怕太驚駭世俗,但都到了這份上,還是直接說出來,「帝王將相也罷,販夫走卒也好。誰能真正逍遙與天地?有些事情雖不願信命,但的確是一開始就注定的。生在何處本就不能改變,但人生在世也不是所有都不能掌控。像剛才過去那個人,雨下得再大,情急之下他也能奔跑,而公子嘛,也可以偶而穿成一個書生樣混跡在尋常人中,這不就挺好。逍遙自在人心。」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杯子,她只是想稍微勸慰一下他,但不知能不能說中他的心意。直覺上,她不希望那種消沉的情緒出現在他身上。

    片刻,他帶著些許輕蔑笑道:「呵,原來婦人口中也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是看不起女人麼?本是好心勸慰,不曾想竟被人輕視,玲瓏惱道:「我是女子,說出的話自然是婦人之言,常說『婦人之言不可聽』公子不喜歡,不聽也……」

    「罷」字最終沒說出口,因為他微笑看著他,眼中儘是促狹,明顯是在逗她。

    玲瓏忙低頭,小聲道:「奴……奴婢冒犯。」

    心一急就亂說話,眼前這位可不是什麼普通書生,是王爺啊。她不是易怒的人,怎麼剛才就這麼容易被激呢。

    「帝王將相販夫走卒。原也沒什麼區別,暢快逍遙也是因人而異,你說得不錯,人本不該為這些無聊的事情煩擾。百年不過白駒過隙,真這樣自添煩擾,當真妄在這世上走一遭了。」他釋然道。

    而她卻感到有些欣慰,似乎她真的能幫到他一些,若是這樣,也不錯。正想著,她搭在桌上的手忽然被對方握住。

    玲瓏第一個反應還是想抽回,這次他卻有防備,握得很緊。

    「呵,看你並不是個固執的人,怎地有時候這樣不開竅?」他帶著玩味問。

    這和開竅有什麼關係,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坐到她身邊,潮濕的雨氣中,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混著香的男子氣息,她往窗邊躲去,一面還是抗拒地往外抽手。她又不敢動作太大,光天化日地別人看見傷的是她的清譽。

    心裡後悔剛才為什麼不讓他消沉到死,說不定他剛才說出那些話,不過是想趁機讓她放鬆警惕調戲一番。

    他直視著她,低沉地聲音問道:「你好像很怕,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怕的東西可多了,半帶哀求道:「王爺就別逗奴婢玩了,奴婢膽子小什麼都怕。白朮姐姐對王爺可是一往情深,她又漂亮又溫柔……還有王妃、張夫人……」玲瓏把白朮也搬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目光愈發深邃,問道:「白朮對我一往情深,那麼你呢?」

    又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她的眼神極其認真。玲瓏覺得她自己都快被嚇哭了。她知道這種時候她應該同樣認真的告訴他「奴婢對王爺從來沒有非分之想,請王爺自重。」

    若是說出這句話,他絕對不會糾纏。但是不知為何這話她就是嚥著說不出口。她忽然發現一件可怕的事實。

    她真的對他沒有非分之想麼?

    她並不是會因為心軟而無法拒絕別人的人,相反,很多時候她是自私決絕的。從前有人向她告過白,她並不喜歡對方,而抱著長痛不如短痛的,與其讓對方糾結這段無果的感情不如讓他早點開始另一段感情的想法,她非常堅決地拒絕了那個人。

    那時候她就告訴自己,曖昧的態度對那個人和自己都不好,明明不會有希望卻給人虛假的希望是害人害己。

    這樣的辦法未免有失溫柔和人情,卻是她那顆不大聰明的腦袋能想出的最好辦法。

    天邊悶雷炸響,她覺得自己被那響聲吵得心神不寧,她怎麼會連一句表態的話都說不出口。

    就在玲瓏心中亂成一團麻時,小酒館的門口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救……救命!」

    一個少女踉踉蹌蹌跑進酒館,她身後似乎跟著幾個大漢在追趕,嘴裡叫嚷著「別跑」。

    即便渾身濕透,頭髮因為跑動和雨水鬢散釵亂,也可以看出那跑進來的少女是個美人,細碎的頭髮黏在她白皙的臉蛋上,東倒西歪的身形卻有一種讓人看了不忍的怯弱,柔弱的表情更是讓人愛憐。

    少女看見坐在角落的九王爺,眼睛忽然一亮,九王爺微微皺了皺眉頭,對玲瓏道:「你在這等我。」

    然後朝那少女走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扶住少女,她幾乎是跌在他懷裡,上氣不接下氣道:「快……救救我,求你。」

    她的聲音因害怕而顫抖,我見猶憐。

    看樣子兩人是認得的。玲瓏一時也辨不出那少女的身份,不過九王爺認識的,八成是京中貴族千金,但她怎麼會被人追趕至此?

    那幾個大漢已經撥開人群進到小酒館來,喝道:「小子快放開她!」

    此時酒館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堂中那群人吸引,玲瓏看見九王爺把少女護在身後,想起剛才自己悸動不安想心緒,做出了一個很沒種的決定。

    她迅速抄起幃帽,趁著沒人注意,從一旁的窗子翻身跳入雨中。那窗子本是讓客人看街景的,開得不小,且又在酒館一層,玲瓏輕易跳到外面,不管裡面的九王爺,也不管外面大雨滂沱。

    像一個逃兵一樣,飛也似地逃開。

    冰涼的雨水很快灌濕了她全身上下,她在雨裡不明方向,只希望大雨能讓自己清醒一些,心不要迷失了才好。

    九王爺和那幾個大漢對峙起來,側身時看見空無一人的小桌,目光深不見底。轉頭對幾個大漢道:「儘管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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