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
淮海四少兩個月沒聚頭,林龍終於耐不住寂寞,一通電話,把其他三人喊來喝酒。
三人都已經到齊,唯獨缺了裴煜澤一人。
他姍姍來遲,約莫有半小時。
裴煜澤換了便裝,最後還是來赴約,推門而入的時候,整個溫暖如夏的豪華包廂倒灌入一股徹骨的冷風。
林龍歡喜地跑過去,卻撲了個空,他一臉怨氣:「裴少,你最近忙的連兄弟都不顧了?」
金天宇扶了扶黑框眼鏡,起身跟裴煜澤擊掌,算是打招呼。「阿澤,最近裴氏不太平,靠你一人來撐,不容易。」他雖然也是醫藥公司的小開,但運轉公司的能力欠缺,向來對裴煜澤的工作能力佩服有加。
韓冬依舊沉默,只是略微看了裴煜澤一眼,給他倒了一杯酒,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真是沒時間——」裴煜澤苦苦一笑,依靠在皮沙發裡,從韓冬手裡接過水晶酒杯,一飲而盡。
林龍也比往日來的消停,畢竟裴家的事,他們略有耳聞。裴氏集團是裴立業打下來的江山,當年的幾個老夥計在如今也已然被稱為理事,各自擁有不小的股份。裴氏經營有方,除了是裴立業的手腕和功勞之外,也少不了這些理事的支持。但緊隨而來的問題是,這些理事之中,不乏貪婪之輩,想把這個公司蠶食鯨吞的有心之人。更別說,他們表面上賣裴立業的面子,卻並不看好裴煜澤。
何時裴立業倒下,樹倒猢猻散,裴氏就會成為一塊最鮮美的肥肉。平日裡恭恭敬敬,安分守己的,說不定馬上換一張嘴臉。
林龍斂去笑意,認真地說。「老爺子是鎮山之王,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
「大龍你發給我的東西,我已經看到。」裴煜澤放下酒杯,面色凝重,眼神之中只剩下勢在必得的決心。「老爺子要退休,我必須除掉這些倚老賣老的毒蛇。」
「阿澤,姓鍾的老奸巨猾,你要小心些,特別是你身邊的人——」金天宇壓低聲音,慎重提醒。「也許是他安插的心腹。」
裴煜澤跟他們對視一眼,輕點下顎,黑眸幽深。「我已經發覺不對勁。」
豪華包廂內一陣死寂沉默,林龍點的**歌曲自動播放,每個人的面孔上都沒有任何一絲鬆懈。
八卦週刊常常拍到裴煜澤出入後宮,標題無非是沉溺夜店,夜生活豐富多彩而已,其實這個點是裴煜澤找的,跟兄弟幾個談事情最方便。
黃秘書是裴方的人,是老爺子的親信,在一旁幫了裴煜澤很多事。數月前挺著肚子,實在無法堅持,才讓人事部安排新的總裁秘書,接洽工作。
而裴煜澤前往香港,便是專程為了安進公司的收購案,那是一家有名的老牌酒店。裴立業從連鎖酒店做出名聲,如今致力於度假村的建設,但裴煜澤知道,老爺子一直想收購這家公司,但幾年前談判失敗,公司被競爭對手購入。而這幾年內,安進公司發展不如人意,連年赤字,終於挺不下去。
而現在,他想用自己的方法,把老爺子的心願了了。
第一次會晤,雙方達成協議,裴煜澤胸有成竹,勢在必得。
偏偏半途中殺出個程咬金。
裴煜澤在回憶中提到的價位,竟然洩露出去。而跟隨他出行的只有三人,兩個秘書,一個助理。
「你的助理我已經查清楚,他私底下跟姓鍾的沒有往來,財務情況也很清白。」韓冬適時地說,他們幾人的感情,不是建立在吃喝玩樂之上,一人有事,等同於有其他三人願意無條件的幫忙。
「他還沒這個膽子。」裴煜澤俊眉緊蹙,嗓音低啞黯然。
「問題在你的秘書身上吧——」金天宇說出其他可能性:「兩個秘書,是人事部送上來的,但人是你自己選的。」
裴煜澤凝神思考:「是啊,如果奸細在她們之中,未免太巧了。」送到他手邊甄選的名單,有好幾人,他從其中挑選了一個內務部的章華,剩下一個,就是空降部隊明晨了。
嫌疑犯的範圍越縮越小,他眉頭遲遲不曾鬆開。
「明家的那個,可信嗎?」林龍冷冷望向眾人。
一句話,石破天驚。
「不可信。」裴煜澤丟下三個字,神態更顯疏遠冷峻。他轉動著手中的水晶空杯,包廂中的五綵燈光,穿透杯底的冰塊,幻化成迷離妖嬈的色彩,像是兒童手中的萬花筒一般,光怪陸離。
他輕輕一笑,呵出一口氣來。「明家的人,一個都不可信。」
他早就預料到黃秘書休產假離開的時機,是有心之人安插心腹的最好機會,他看似隨意的舉動,卻不過是放長線,釣大魚。
到了這個地步,他不會因為明晚的關係,而放棄對明晨的懷疑。
三人面面相覷,裴煜澤此刻的神態分明是有什麼事,過去帶著明晚來打牌的時候,多滿足。
他們卻心有默契,不再追問。
裴煜澤察覺到氣氛的怪異,他灑脫地笑,雙臂張開,摟住金天宇和韓冬,滿不在乎地說。「我重回單身,哥們幾個是不是要跟我慶祝慶祝?」
「裴少,你真把明晚踹了?」林龍張大了嘴。
想當初,裴煜澤曾經提起家裡替他安排一樁婚約,酒過三巡之後,幾個損友替他出主意,把女人趕走裴家,還不容易?!忽略,冷漠,不把她當回事,在外流連……是個女人都受不了,自然不會忍耐這種婚姻。
知難而退,是他們商議最好的對策。
但明晚的出現,讓這幾人也發覺事態比他們想像中來得妙。裴煜澤非但不討厭她,相反,兩人一唱一和,頗有點冤家對頭的意思。他們還以為……裴煜澤早就把最初的計劃拋在腦後,索性將錯就錯。
「以前你在我們面前,對她那麼好也都是演戲?」金天宇同樣表情錯愕,「我還以為你對她真有心,連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
外表霸氣蠻橫的林龍噤若寒蟬,乖乖閉嘴。他對人是很凶狠,但不過停留在表面,裴煜澤假裝對明晚動心,體貼照顧,甚至容忍她走近他的世界,偏偏到最後毫不留情地把人甩了。這種狠招,才讓人傷神又傷心。
韓冬雖然沒多話,卻只是對著金天宇搖搖頭,他們這幾個都是花叢中過,也有放浪不羈的輝煌歷史,誰也沒見到裴煜澤那麼護著一個女人過。
裴煜澤揚聲大笑,笑的用盡了胸腔中最後一絲力氣,若他只是單純對明晚有好感,不至於在她離開的時候,痛徹心扉。他當然要男人的顏面,如何在好兄弟面前坦誠被像是不值錢的貨物一樣丟棄的人反而是他?!
笑著笑著,他暗暗握緊手中的水晶酒杯,用力之大,手背上青筋畢露,恨不能當場捏碎酒杯。
所有人都察覺到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如果是裴煜澤不滿意,處心積慮趕走明晚,恢復自由之身,他不會如此陰沉。
「從小,我就一直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的人值得信任的沒幾個。」裴煜澤雙手交握著,嗓音中有笑,偏偏更多無法掩飾的是蒼涼。「你們說,我曾經栽了那麼重一個跟頭,為什麼還在明晚身上重蹈覆轍?!」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面色大變,事態嚴重。越陷越深的人,並非明晚,而是裴煜澤。
「我當初懷疑明晚是為了錢才嫁給你,如果她真的那麼現實拜金,沒理由在這個時候半途而廢。只要跟你再耗半年,她就是裴家的正牌少奶奶,她放棄的是別人幾輩子也無法得到的東西——」林龍頓了頓,似乎比裴煜澤更加煩躁,一口氣連喝了三杯威士忌。「他媽的能不能別玩得這麼複雜,知道我腦子沒你們好!」
「阿澤,你有沒有找過明晚好好談談?」韓冬話很少,卻刺中裴煜澤的要害。
見裴煜澤默然不語,韓冬再度開口,態度始終中肯,並不偏激。「從頭到尾我在觀察她,她的心事藏得太深,不容易對人敞開心扉。也許你們當中真有什麼誤解,她不肯對你坦誠,自然有她的難處。」
「你觀察的這麼深刻,似乎比我還要瞭解她。」裴煜澤敏銳地從韓冬的言語之內察覺到一分味道,但這句話說得半真半假,像是說笑,抑或自嘲。
「冬子話少,這張嘴早就退化了,所以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哪裡的妖魔鬼怪,他一看就現原形了。」林龍打著哈哈。「他說明晚沒問題,就是沒問題了。女人嘛……都愛耍脾氣,哄哄不就行了?」
沒有人理會頭腦簡單的林龍。金天宇笑著打圓場:「要不要我去求求情?反正我的嘴沒退化,還有點用場,保證說的明晚心花怒放,悔不當初,立刻回到阿澤的懷抱。」
裴煜澤並不是沒有把好友的建議聽進去,特別是韓冬的話。只是現在他分身乏術,無暇顧及。
裴氏,他從來都放在第一位。他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容任何人霸佔裴家的產業。
首當其衝,他要把內鬼揪出來。否則,無論他多努力,成果都將化為雲煙。
……
明晚趁著週末,開車到度假村,雖然是外省,但高速公路上也只消開兩小時,就能抵達,稱得上是方便的。
明成均住在離度假村不遠的酒店,他在工作上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幾十年如一日,但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變通。
否則,幾十年做下來,明家早該發達十倍。
明成均沒料到明晚會來,他剛剛從工地上會來,穿著寬大的夾克衫,鬍子拉碴,不修邊幅。
明晚將層層疊疊的盒子,一個一個打開來,擺了一小桌。「劉阿姨特別做了菜,熬了湯,我用保溫飯盒盛著,你趁熱吃。」
明成均低聲嘟囔:「酒店又不是不提供飯菜,你多麻煩。」
她一笑置之:「我有什麼麻煩的?就當是來度假。」
明成均欲言又止,看著明晚神態平和,卻也沒有其餘的信息流露,看來是安於現狀了。他只能暗暗歎了口氣,洗了手,坐到餐廳,跟明晚面對面坐著。
他喝了一口雞湯,湯水鮮美,還有殘餘的溫熱。
緩緩放下湯碗,他神態黯然,眸光空洞,彷彿沉寂在一個人的世界,無人可以打擾。「這些天我回想你小時候,小晨拉著你的手,教你一步步學走路,你摔倒了,你哭,她也哭。」
明晚分明對那麼年幼的瑣事毫無記憶,但她知道這些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她抿了抿唇,別開視線,眼眶卻發紅了。
她們,也曾親密無間,心心相印,像是孿生姐妹,明晚痛,明晨也會痛。
「小晚,你畫的是什麼?」有個面容模糊的女孩靠近她,指著明晚面前的畫紙問。
「這是我和姐姐啊。」有人奶聲奶氣地說,牢牢握著彩色蠟筆。
「可我看不到一個人。」女孩困惑,趴著看她。
「太陽代表早晨,是姐姐,月亮代表晚上,是我。」
……
記憶越是甜蜜,現實越是殘忍。
血緣,竟然是令她們錯位的罪魁禍首。讓她們越來越冷淡,越來越疏遠,興許到了某年某日,迎面走來,也會擦肩而過?!
成長了之後,她才發現,清晨跟夜晚原本就是無法交錯的時辰。用一首歌來說,便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想到此處,她淡淡笑了。
一個人,是會變的。如果她總是懷念過去的明晨,只會越軟弱。
「我們尊重明晨的選擇。」明晚重新為明成均舀湯,神色不變,卻語氣不留餘地。「何時她不打算冠明這個姓氏,我們也不必姑息。明家沒有虧欠她任何東西。」
明成均的眼底淚光閃動,更顯得疲憊而倦怠。「我不希望你們姐妹反目成仇。」
「她已經為了男人,跟我反目成仇。」明晚的臉上再無笑意。
「你還是知道了……我是不是做錯了?」明成均不無悔恨之意,輕輕呢喃。「以她的性子,這幾年她定是去找過自己的生父母,心裡藏了很多苦。」
「只要她願意,她永遠都是明家人,永遠都是爸的大女兒,永遠都是我的姐姐。沒有人剝奪她留下的權利。」明晚並不苟同:「親眼看到環境的落差,她更該知足感恩,無能之人才對家人撒怨氣。」
苦?或許明晨心裡的確有。
但明晚相信,明晨骨子裡的自傲,才是她無法接納現實的始作俑者。她可以選擇快樂,卻非要放棄。自傲和自卑兩種毒藥,在明晨身體裡產生化學反應,令她的行事作風,越來越偏離軌道。
甚至,一併用言語傷害曾經深愛過她的家人。
「爸,你領我去度假村看看吧。」不願再談這個沉重的話題,明晚話鋒一轉,笑著說道。
明成均不假思索,兩人踱步去了度假村,建築已經有了雛形,沙灘上堆滿了建材。
她在腦海裡構思,將建築的輪廓填補完整,微微一笑,她已經能夠預期,當度假村建成,有多少人會被它的特別造型所吸引。
她當然忘不了這是她二十三年來最大的嘗試,一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站在股東們面前,只為了保住裴煜澤的這個設計案。
當下裴煜澤問過她為什麼幫他,她的心裡清楚是想讓明家建築公司再無後顧之憂,哪怕沒有裴家的支持,也能站起來。
她是有自己的私心,毫無疑問。
而如今,她閉上眼睛,傾聽著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響,在夜風中抿心自問,她是否真的沒有一丁點其他的原因了?!
比如……她也想幫他一把。
是否,她也心疼過他,不忍看他的心血白費,不忍看他的努力白做?!
「小明——」記憶中,隱約有人這麼喊她,帶點玩笑,帶點驕傲,帶點自以為是的黑色幽默。
他總是嘲笑她手腳冰冷的小毛病,給她講過站在牆角的冷笑話,然後……他會擁抱她,用男人擁抱女人的方式。
明晚用力克制,卻無法克制在這一瞬間,回憶洶湧而來。她自認從未被裴煜澤感動過,他們的感情淡薄的可以,她一走了之,沒有猶豫。
但此刻,她卻忍不住,雙臂環胸,輕輕環抱著自己的身體。
還未開春,夜裡真冷,站在海邊,更是濕氣重。
多少次她在裴家心頭冰冷的時候,總是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也會在趙敏芝面前為她說話,也會為她開脫——這個男人,並非無可救藥。
雖然他認定她是自己的專屬物,那種霸道態度,總令她不快。
「只有我能欺負你。」
海風吹拂著她的耳朵,她突然聽到這一句,寒意電流般觸及全身,心不可遏制地戰慄。
她蒼白著臉,立即轉身離開,不再去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