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眉生覺得,她所有柔軟的情緒都來源於欒亦然。
一聲「傻姑娘」,她曾經在睡夢間聽他說過許多遍,有時聲線悠長,有時寵溺,有時又會帶一些無可奈何的縱容。
她常常在這樣的溫暖中突然夢醒。
睜開眼,那個人卻總是不在的。只有滿室的冷,滿目的涼,令她的心都彷彿被凍疼了。
車子駛到華庭一號附近的水果攤。欒亦然下車去買葡萄,顧眉生坐在車子裡看著他。
欒亦然什麼時候做過親自買水果這樣的事?他大約是連被處理前的葡萄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吧?
顧眉生拉下車窗,聽到他問一旁的老闆娘,「哪種甜?」
那老闆娘是個精明人,見欒亦然衣著光鮮,又駕著名車,於是一個勁兒地向他推薦那些包裝精緻的進口水晶提子。
欒亦然一看那些進口水果的賣相和包裝的確是要鮮亮許多,價格也不問,只著其中的一種,說,「都要了吧。」
那老闆娘聞言,笑逐顏開,「好勒,我給您搬車上去。」
欒亦然看她一眼,「你得幫我都洗乾淨了才行。」
老闆娘表情奇突地看著他,「這……」這麼多葡萄,她要洗到哪一天去?
欒亦然又說,「我給你一個小時,夠了吧?洗完送去這個地址。」他說完,還真將華庭一號的地址給了她。
那老闆娘原本還喜不自禁的臉瞬間就不好了。可這麼大的一筆生意,都是她好幾天的營業額了。她抬頭看了眼信步走回車中的欒亦然,嘴裡小聲嘀咕道,「自己這麼有錢還想要節省自家的水費?現在的小年輕真是任性。」
回到華庭一號,欒亦然將車子停好,帶著女孩去附近的綠地繞了個彎。
他喜歡牽她的手,大小適中,柔軟中卻又能輕易摸到她瘦細的腕骨,握在他的掌心間,無與倫比的契合。
綠地旁,有小販搭了三兩張桌子,售賣手工磨製的豆腐花。很多小孩趨之若鶩,豆腐花上淋了麻油,充滿了人間煙火的香氣。
顧眉生看著他們吃隱隱覺得有些眼饞。她開口問欒亦然,「那白白的像蘇芙蕾的東西,是什麼?」
欒亦然隨意地掃了一眼,說,「那是豆腐。」
顧眉生不信,說,「我見到的豆腐都是四四方方的,也沒有這麼嫩滑啊。」
「這是嫩豆腐。你見過的那種是老豆腐。」
顧眉生看著他,說,「我想嘗嘗。」
「不衛生。」
「偶爾一次。」
欒亦然拉著她要離開,「葡萄該送來了。」
「哪會這麼快。」
欒亦然瞥她一眼,恐嚇道,「吃了會拉肚子。」
顧眉生不服,說,「我腸胃挺好的,不怕。」
欒亦然這種高度潔癖的人,哪裡肯輕易在這樣無證無照的小攤販上買入口的食物吃。他決定對顧眉生臉上的懇切表情視而不見,「走了。」
但是,他的腳步還未踏出多少距離,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雙柔軟的小手給牽制住了。
他無奈地轉身,就見顧眉生一身純白短裙站在綠茵旁,嬌嗔輕怪地盯著他,藍眸間分明清澈明亮,他卻覺得彷彿有許多的光照耀進他的雙眸,然後直至他的心間。
妥協了。
他最後還是為女孩買了一碗豆腐花。白色的豆腐上淋了麻油,顧眉生淺嘗一口,說「淡了。」那小攤老闆又替她加了一勺鹽。
顧眉生又吃一口,說,「還是淡。」
小販又給她碗中添了一勺醬油。
「淡。」
欒亦然望著那碗豆腐上被淋成了越來越深的顏色,嘴角輕抽,心想,這女孩口味還真不是一般的重。
誰知顧眉生這時將那半碗豆腐花推到他面前,說,「你嘗嘗,這老闆非說鹹了。」
欒亦然面色頓時變了變,「鹹了就別吃了。」
顧眉生笑吟吟看他一眼,來了一句,「好男人,要扛得了責任,吃得了鹹。」
欒亦然深深看她一眼,「這些只能證明這個男人腎好。」
「……」
顧眉生不逗他了。放下那半碗被她玩壞了的豆腐花,乖巧了,說,「我們走吧。」
欒亦然眼中劃過一抹玩味,發現了她唇角極細微的一抹殘留的醬油漬。
他低下頭,在春光乍現的青蔥綠地旁,雙唇觸上了女孩的唇角。他不是吻,而是吮吸。
就好像一個貪戀而不知節制的孩子,終於得到自己心心唸唸了經年的糖果,他很努力地克制著心中的*,卻又難免情難自禁地用力了些。
欒亦然的舌頭裹著唇齒,一點點卷食著屬於女孩的甜美。
四周很很多人。有些大人望著他們親吻的一幕,紛紛紅了臉,大手遮著孩子的雙眼,「走啦,走啦,看什麼。」
還有一些頑皮的,就這樣直勾勾地圍在兩人身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們。
「大哥哥大姐姐這是在做什麼?」」
「玩過家家吧。」
「他們是夫妻嗎?我媽媽說,只有夫妻才能玩親親。」
童言總是無忌,卻也總是令大人們無地自容。
顧眉生的雙頰紅了大半,輕輕推了推欒亦然,讓他趕緊鬆開自己。
欒亦然看著近得可以感受到她心跳和呼吸頻率的女孩,心想,這個夏天定然是今年最美好的一季了。
顧眉生令他對美好有了極為全面而真實的認知。
她蓯蓉的眉,濃郁的發,清冷的眼,艷美的唇,純白的裙。
還有,她堪比夏花綻放的笑容中終於染上了幾抹溫暖的氣息。
欒亦然望著她,彷彿親眼見識了整整一輪季節的美妙。
回公寓的路上,氣氛顯得有些粘稠而曖昧。顧眉生任由他牽著自己,眼睛卻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雙腳。
欒亦然不時用眼尾看她,笑意便情不自禁爬上臉頰。
「抬腳。」他說。
於是女孩便應聲抬起腳邁上了台階。
「該拐彎了。」
於是顧眉生便聽了他的話轉身,誰知這人也與她一起轉了身,兩人的臉近得幾乎快要貼在一起。
欒亦然眉眼俱笑,長臂伸出來將她攬進了懷裡。
「嗯。看來你這走路不看前面的壞習慣真要好好改一改。」某人此時聲音中都不由自主染了笑。
原來一個淺吻就能令她這樣精明的女孩方寸大亂了?
這樣的認知於欒亦然而言實在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情。
有人說,在男女情感中,先付出的一方通常是要吃虧的。
可對於欒亦然和顧眉生而言,這樣的定論恐怕很難放在他們倆人身上去衡量。
一段關係裡,若從一開始就去計較誰付出的多,誰給予的少,那就傷了。
顧眉生還太小,欒亦然是知道的。
所以他疼她,待她好,眷戀她手心的溫軟卻不再輕易往前進一步。
他親吻她,但大都是寵愛而多過於男女情事。
這一天黃昏,他帶顧眉生回家的心思一如既往的純粹。因為女孩說想吃葡萄,他便帶她在家中吃。
總不見得吃個葡萄還要挑個專門的場地不是?
這又不是演偶像劇。
欒亦然只是沒想到回家時會撞上不知幾時來的欒傾待。
「二叔?什麼時候回榮城的?」欒亦然給顧眉生拿了拖鞋。
欒傾待一身家居裝束,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目光在欒亦然和顧眉生臉上清淺地遊走著。他淡笑,說,「我新買的公寓要裝線路,所以便來你這裡住兩天。」
欒傾待說完,看向顧眉生,問,「這位姑娘是?」
顧眉生看著他,微笑,說,「您好。我叫顧眉生。」
欒傾待眸眼微彎,「你媽媽近來好嗎?」
「您認識我媽媽?」
欒傾待很快看了眼欒亦然,然後對她說,「看來,你是完全不記得我們了。」
欒亦然開口,說,「二叔,那年我們去秋波弄的時候,她才七歲。」
顧眉生其實認識欒亦然的父母,只惟獨眼前這位他口中的「二叔」,她全然沒有印象。
欒傾待唇間嚼著一抹意味難明的笑,凝著顧眉生,說了兩個字:「真像。」
*
陳越是得了顧鴻華的授意去調查欒傾待的。但他沒想到,竟會意外拍到欒傾待與顧眉生一同出現在某個餐廳的照片。
陳越身為顧鴻華的第二特助,雖然在鴻雲集團的地位不如蘇棠,但他也是個聰明人。
顧眉生作為榮城的第一名媛,這些年來有多麼收到顧鴻華的疼愛,他都是有眼看的。
而之前聽顧鴻華的語氣,這位來歷和背景不明的欒傾待,卻顯然是他所忌憚的人。
這些照片,他該不該交給顧鴻華呢?
陳越猶疑了一陣,決定還是先不給了。等他再猜透一點顧鴻華的心思再做定。
這些被陳越在猶疑中存放下來的照片,卻不知被哪個有心人翻找了出來,發給了報社之中。
於是,很快的,關於顧眉生的流言紛紛揚揚,在整個榮城流傳了開來。
早戀。生活奢靡。紙醉任性。許多許多的負面形容詞開始被按在了時年16歲的顧眉生身上。
當然,那些照片還是就不可避免地被顧鴻華看到了。
顧眉生與張小曼長得有多相像,沒有人會比顧鴻華更清楚。
欒傾待心中打的什麼主意,也沒有人比顧鴻華更明白。
他望著那些照片,眼眸間的光華越來越冷。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從來令人探究不到半絲情緒變化的顧鴻華,因為眼前這區區的幾張照片。惱了。
辦公室裡,蘇棠暗中調查究竟是誰在背後操縱了
這一切。
秋波弄裡,張小曼竭力地保護著顧眉生,希望女兒不會因為那些足以傷人性命的流言蜚語所傷。
到後來,就連一向不願踏足秋波弄的鄭溫娟也來了。張春晉也被她拉著一起來了秋波弄。
以張春晉在榮城的地位,顧雲禮是有必要親自出面招待的。
前廳裡,張春晉一臉和睦,臉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他與天生氣質威嚴的顧雲禮不同,張春晉是斯而謙和的。無論心情好或者差,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三分笑。
「最近胡亂的忙碌,總想著來拜訪親家,實在是我們怠慢了。雲老最近又去拍賣行淘了些什麼寶貝呢?」
張春晉說著,從妻子手中接過一副裝裱精美的書法作品,「吳昌碩先生的墨寶,小曼母親說您大約是愛好的,所以我們便給您帶來了。」
「哦?」顧雲禮命劉打開來看。
鄭溫娟輕聲道,「吳昌碩先生的書法,行書中帶著篆刻的勁道,實在是難得的。這是他臨摹莊子《漁夫》中極著名的八疵,四患。」
顧雲禮饒有興致地聽著,「八疵四患內容繁多,如何取捨?」
鄭溫娟微笑,說:
「不擇是非而言,諛。當捨。」
「好言人之惡,讒。當捨。」
「析交離親,賊。也當捨。」
這話,顧雲禮聽懂了。
顧雲禮這人,推崇古學,愛研究古籍,注重輩分和禮儀。
生平最怕別人說他失禮人前,失教家門。
鄭溫娟這三句話,旁敲側擊,意思表達得是極婉轉的:身為顧眉生的外婆,她全然信任喜歡的外孫女,亦不會任由外人損害了她的名聲而彎曲是非,做出些析教離親的愚蠢之事來。
顧雲禮為人孤傲,但亦不失為講理之人。鄭溫娟的話他聽得懂,且是贊同的。
關上秋波弄的家門,他不喜張小曼是一回事,但走出去,張小曼和顧眉生卻都是他顧家的人,斷沒有幫著外人尋自己家人是非的道理。
顧雲禮當下便對張春晉與鄭溫娟說,「這事,我會與雲卿說。我顧家的孩子,不能任由外人欺負辱沒。」
鄭溫娟為了外孫女專門跑這一趟,聽到了她想要聽的話,這才算真的安了心。於是笑著對顧雲禮道,「雲老,那你們聊著,我去看看眉生。」
管家劉領著鄭溫娟去了顧眉生的房間。上午9:30的光景,眉生穿一件單薄的水色家居服,正坐在書房的沙發上慵懶地看著一張報紙。
鄭溫娟走進去,「難為全世界的人都為了你奔波擔憂,你這孩子倒悠閒。」
顧眉生見是外婆,意外地站起身迎上去,「外婆,你怎麼來了?」
「我要不來,能看到你如此偷懶?」
顧眉生還是有些怕鄭溫娟的,她不著痕跡間收起了報紙,說,「外婆,看報紙也是種學習。」
鄭溫娟淡淡睨她一眼,「學習別人怎麼捏造你的花邊新聞?」
顧眉生說,「那人能成功黑了我,也是種本事。應該學一學。」
「胡謅。」鄭溫娟輕罵道,「你還沒上大學,學什麼不好,非學你母親過早地陷入兒女情長。」
顧眉生意外了,望著鄭溫娟,「這事,還跟我媽媽有關係?什麼情感?什麼兒女情長?」
「……」鄭溫娟微側了個身。心想這丫頭平時看著沉穩,原來是八卦頑皮的性子藏得太深了。
「外婆。」顧眉生真心覺得話說一半,吊人胃口這種事是極其不道德的。
「不許與我亂貧。」鄭溫娟輕斥她,「這件事雖然是有人惡意為之,但也與你自己太過大意脫不了干係。說說吧,我該怎麼罰你呢?」
「罰您給我講講媽媽的故事?」
鄭溫娟看著她,實在是有些氣不動她,「罰你抄寫《離騷》吧?」
顧眉生一聽,投降了,「外婆,我一定不是您親外孫女。」
鄭溫娟神色複雜地望著她,忽然輾轉間歎了口氣,問顧眉生,「跟外婆說說,你是怎麼認識欒家的人的?」
顧眉生於是將關於欒亦然的事說給鄭溫娟聽。她說完,對鄭溫娟說,「外婆,您說過,真摯的笑或者放肆的哭,只有對他。」
鄭溫娟聽了顧眉生的話,一向從容的臉上終於蹙起了一絲惆然。
怎麼會這樣?
她輕撫著眉生嬌美的臉頰,「你還這樣年輕。」怎麼就確定一定就是他了呢?
顧眉生看著外婆,說,「外婆,您認識外公的時候也只有我這樣的年紀吧?我信任欒亦然,如同我信任您與媽媽是一樣的。」
鄭溫娟蹙眉,「眉生,你別忘了,你還是個學生。還有,除了你自己,你也該多考慮你的母親。」
「您是說,這次的事可能是衝著我媽媽來的?」
鄭溫娟沒有回答,但她想起那幾張照片。那裡面的人,是欒傾待啊。
小曼見了,心中怎麼可能全無觸動呢?
顧鴻華見了,又是怎樣的忌憚和防備?
 
這一切又是否會影響眉生在顧家的一切?
鄭溫娟覺得,是有必要找欒傾待出來見個面了。
當天晚上,張春晉和鄭溫娟在秋波弄裡吃了晚飯才離開。顧鴻華和張小曼送走兩人,回身時,顧鴻華喚住了她。
張小曼側了半個身子,淡淡看著他。
顧鴻華喝了些酒,站在光線暗淡的地方,對張小曼說,「你打算與我分居到什麼時候?」
張小曼看出他眼中的危光,心中一驚,臉上卻佯裝鎮定道,「你顧鴻華若想,有的是女人趨之若鶩。」
顧鴻華盯著她,「為什麼你不能像其她女人那樣?」
張小曼:「你喝多了。」
「搬回驚鴻院吧。」顧鴻華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對著一個女人說過話。
只有她。只有張小曼。這輩子只有她一個女人。
需要他不停地討好。
「如果有一天……」顧鴻華話說一半,突然不繼續了。他無法當著張小曼的面念出那個男人的名字。
他深深地凝著張小曼良久,轉身,離開了秋波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