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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想起了豆芽菜 文 / 浪味仙

    103.想起了豆芽菜

    太陽漸漸偏西,大西洋的波濤在疲憊的陽光下遠遠地閃著萬點鱗光。許峻嶺,一個孤獨的異鄉旅人,在這遙遠的地方,沉默地望著墓地、太陽、波濤。海鷗們在碑頂斷續地發出悲慼的叫聲,人死去真的還不如一隻鳥呢。面對這大片墓碑,生命的有限性不再是一個遙遠的概念,它像墓碑表面一樣有著真實的質感。如果不是有這麼大一片墓場作證,他很難想像在這麼偏遠的世界一角,也有那麼多人曾經在時間裡存在,在這片土地上誕生、成長、奮鬥、成功,然後,寂然而逝,在時間之流中化為烏有。

    曾經存在過的全部痕跡,就是這一座墓碑,這靜穆的矗立就是生命的凝結。來了,又去了,如此而已。沒有人去追問他們曾經是怎樣存在,他們的存在又有怎樣的意義。時間什麼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鬥目標和劇烈的人生創痛,最後都歸於虛無。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下了不解之緣。

    時間使偉大變成渺小,驕傲變成悲哀,使少年的意氣風發變成老年的沉默不語,使一切變得意義模糊,唯有它永恆存在。它以寂然的平和把許多趾高飛揚的人都打敗了,想到這一點許峻嶺感到了一種公平,一點安慰。

    從小他就在內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他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在這一片墓碑面前,生命的短暫渺小無可掩飾地顯示著本來面目,許峻嶺感到了那些幻想的虛妄。一個人當他成熟到能夠明白自己在時空坐標中的人生定位,他就再也沒有勇氣驕傲。

    這時許峻嶺覺得自己與這些長眠於地下的異國人有了一種精神感應,他們並不像他以前設想的那樣,在對生命的遲鈍麻木中混混沌沌度過一生。他們與還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唯一區別只是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之中,他們已經被歲月漫不經心地輕輕掩蓋。

    眼前的歲月顯得重要,這只是現在還存在著的生命的感受,時間在均勻地冷漠地移動,它並不理會這些。歷史以不動聲色的沉默,掩蓋了這些逝者的奮鬥足跡,他們的偉大和榮光。只有回到歷史的情境中才能體會到歷史的無奈,前人其實已經做了他們能夠做的一切。哪怕是自己吧,就這麼回到歷史中去,其實並不能真的就做點什麼,真的不能。

    一切尖銳的呼喚和強悍的突入,都將幻化到那漫無邊際的廣闊和不動聲色的綿長之中去。許峻嶺想像著幾十年一百年之後,他早已長眠在地下,和這些墓中人呆在一起。也還會有人來這裡作哀傷的憑弔,並驚異地發現一塊刻有中國人名字的墓碑。

    就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世事的秘密,參透了生死。生與死、痛苦與歡樂、偉大與渺小、成功與失敗、希望與絕望、愛與恨……扭結著,滲透著,匯聚攙揉,相互激盪,直至最後的界限漸漸消失。

    許峻嶺忽然有了一種滑稽感,為什麼名和利會像木偶後面的提線人,用蒼白的雙手操縱了人世間的一切。太可笑了真的太可笑了。就在歷史這一瞬間,世界上有多少地方在沸騰著,喧囂著,北京街頭人頭湧動,華爾街笑語喧嘩。

    同時,非洲叢林大象在安詳地散步,暗處的獵人已經悄悄伸出槍口;北京機場飛機正在升空,送別的親人向一閃而過的飛機招手;克里姆林宮正在敲定決定世界面貌的最後計劃;好萊塢一座豪華住宅中曾紅極一時的明星正與愛滋病做最後的搏鬥。

    就在這一瞬間,在聖約翰斯這偏遠的人間一角,人們生活著,為了生活忙碌著,這些與世界都沒有關係。世界已將這人間一角忘記。生活著,為了更好地生活忙碌著,過去如此,永遠如此,這就是生命,這就是被重重蒿草掩蓋著的簡單事實。

    如此透徹地意識到真像許峻嶺感到沮喪,心中充滿悲涼。這一切正在成為不可逆轉的過去……而他,一個異鄉的旅人,在這偏遠的人間一角,正默然凝視著這一片墓地。沒有什麼景觀能夠更強有力地啟發人們的心靈,在它面前你的心無法迴避。

    這時,許峻嶺體驗到了一種不清晰的感悟,一種強烈而意義暖昧的衝動,艚蕩邃遠,洶湧澎湃,深不可測,它像一條大魚在水中游動,他屏心靜氣想抓住它。許峻嶺已經清楚地看到了大魚的脊背和鰭翅,看到了它在陽光下閃爍的鱗光,在水中游動捲起的漩渦。可是,當他快要抓住它的那一刻,它又倏然而逝。生命的感覺千聚萬匯激越奔湧卻無法表達,使人痛切地感到了人類語言的蒼白。一遍又一遍,許峻嶺竭力在心中挖掘,卻是徒勞無益,徒勞無益。

    許峻嶺在冥想中忘記了時間。似乎在一剎那間,太陽已經西沉,遙遙地透著殷紅,大西洋的一角在夕陽中一片金光閃動,北風在高空嗚咽,海鷗低翔,衰草顫動,墓碑排列著整齊的方陣,在金色陽光的點染下,莊嚴肅穆,雄偉悲涼。歷史上一定曾有過無數像這樣在北風夕陽中佇立的瞬間,在那些瞬間先人們也曾無限悲涼地感受到了這所有的一切。

    在這一瞬間,歲月如雪山般紛然崩塌,千萬年歷史像幾頁書一樣被輕輕翻過。就這麼簡單地,歷史在許峻嶺眼中裸呈著,一片寧靜的慘烈。他感到了一種神聖的召喚,想像著自己迎著夕陽飄過去,在大海上飄逸如飛,履水無痕,前面是陡悄的島嶼,晶瑩的冰山。他在島嶼冰山之間飛馳,刀光一閃,劍影一飛,刀光劍影中開拓出一片純淨的天地。

    那裡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直至永恆。於是在凜冽的北風中仗劍立於天地之間,凝視著夕陽中浩渺的一片金光閃動,嘴角浮出沉靜的微笑。這樣想著許峻嶺緩緩站起來,以一種壓抑的平靜凝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著一個最後的宣判。人生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這生命像無盡時間之流中的電光一閃,無法也沒有必要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苦難的意義化為烏有。

    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麼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時間的偉大和冷漠無情使人只有站在個體生命的基點上去體驗世界,他別無選擇。時間像太陽的黑子,把一切都吸攝了去,而不留下一點痕跡。站在那里許峻嶺感到了一個巨大的陰影正從容地、沉靜而執著地向他逼近。隔著茫遠的空間和悠遠的歲月,他似乎聽到了宇宙間那個蒼老的聲音。

    許峻嶺迎著夕陽走過去,許多逝去的聖人的身影浮在夕陽那端,孔子、屈原、曹雪芹……峨冠博帶,面孔模糊,一個一個向他飄來。他想像著聖人們的步態,把手操在背後,挺直了身子,從容地一步一步地走著,塑料雨衣擦得嚓嚓地響,他心裡滿意著自己的姿勢。

    走到鐵絲網門邊許峻嶺忽地打了一個冷戰,他突然意識到在風中已經呆得太久,渾身冰涼。這種冷的感覺使他回到了現實,剛才的萬端思緒像一個飄忽的夢倏然逝去。他心情沉重起來,想到了范凌雲,想到了中午那一幕。

    北風呼嘯,野曠天低,夕陽寧靜地在地平線上射出最後的光,在天邊點染出一片絢麗。許峻嶺沉默地走著,他心裡明白自己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回家。他的心猛地一緊,想起了出來已經有幾個小時,不知范凌雲可給豆芽澆了水心中焦急著加快了腳步,恐怕會燒壞,這個星期的幾百塊錢又沒有了。

    走著許峻嶺想像著那些聖人們是否也曾面臨只屬於他自己的平凡瑣細的苦惱,如此卑微卻無法超脫路邊那遠遠近近的一幢幢別墅式的房子與他都沒有關係,屬於他的只有鮮水街的那一間。他實在太冷也太餓了,無論如何,那是他目前在這大千世界的唯一歸宿。他要趕快回到那裡,給豆芽澆水。

    凜冽的風從更遙遠的北方帶來了雪,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一片純白。早上許峻嶺下樓去開門,門已經被雪堵住,推了半天又踢了幾腳,還是打不開。安妮從樓上下來,站在他身後「咯咯」地笑。他說:「我在家停一整天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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