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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粟特文字 文 / 昌如

    「法師說得不錯,」統葉護騎在馬上,對玄奘說道,「重開商道確實對西域各國都有益處。」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能夠收回自己先前所下的命令,足見是一位勇者。」

    「哦?是這樣嗎?」可汗的眼中露出笑意。

    「貧僧不打妄語,」玄奘道,「在戰場上征服百萬雄師,遠不如戰勝自己。能戰勝自己的人,才是最偉大的征服者。」

    聽了這話,統葉護可汗再次爽朗地大笑起來。

    「法師果然是有學問的高僧,聽你說話就是舒服!」統葉護喜孜孜地說道,又用馬鞭往前一劃拉,「法師看我這素葉一帶怎麼樣?」

    玄奘點頭:「是個好地方。」

    「當然!」可汗又得意起來,「本王每年夏天都來這裡避暑打獵,東來西往的商人也喜歡在這裡交換貨物,這兒什麼都有!若是法師肯留下來講講經,那就更好了。」

    「多謝大汗,」玄奘道,「弘揚佛法,原本就是我出家人份內之事。」

    「好!」統葉護見他答應,頓時眉飛色舞,「本王會多派些人手服侍。另外,法師需要什麼,只管開口。我叫幾個得力的大臣過去幫助法師。」

    「玄奘沒有什麼需要的,出家人更不要人服侍。只是對前路不甚熟悉,若可汗要派大臣來,就請派那個摩咄達官來吧。」

    「摩咄?」統葉護哈哈大笑起來,「他算什麼達官?不過是個愛吹牛的小子罷了。」

    周圍的人也都大笑起來,答摩支邊笑邊說:「大汗從未封過那小子達官,法師千萬莫上當啊。」

    原來如此!玄奘想,怪不得覺得那個摩咄有些古怪呢,西突厥那麼大的勢力,其外交官怎麼可能會是個吹起牛來不著調的傢伙呢?

    答摩支見玄奘沉默不語,以為他心中不悅,忙說道:「法師不必理會那小子。我們這裡有能力又識路的大臣很多,保證派一個讓法師滿意的。」

    「不,還是叫摩咄來吧,」玄奘道,「他雖喜歡吹牛,但的確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又會說各種語言,特別是會說漢語。玄奘再往前要走的地方都很不熟悉,需要從他那裡多瞭解一些。」

    「既是這樣,那就讓他跟隨法師好了,」統葉護道,「其實那小子勉強也算是個貴族出身,雖說遠了點兒,以他的身份也足以封個小官了,他腦子又靈,又見多識廣,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玄奘笑了笑,接道:「可惜他愛吹牛,實在不像個達官。」

    「沒錯,」可汗道,「他說的話,十句中有九句都不真,我可不願意封個這樣的達官。法師與他相處,也不要太信任他,否則被他賣了都不知道。」

    「多謝大汗提醒。」玄奘笑道。

    此時前面的地平線處已經露出一段土牆。統葉護高興地舉起馬鞭,朝前一指,道:「看!素葉到了。」

    素葉是一座土城,樹木零星稀少,城池也不大,方圓不過六七里地,是個典型的高原城市。這裡的氣候寒冷多風,雖是晚春季節,人們依然披著獸毛織成的氈子,還有的人身穿粗麻衣。城外稀稀拉拉種植著一些糜子,城內商胡雜居,城門關防不嚴,來自中亞各國的駱駝隊進進出出,揚起漫天的塵土。

    這麼一座西域名城,無論是規模還是繁華程度,都遠遠無法與中土的城市相提並論,甚至無法與高昌、龜茲等國的都城相比。然而,統葉護可汗就是在這裡,控制著遼闊的疆域,指揮著數十萬能征善戰的騎兵。

    除此之外,他還通過錯綜複雜的聯姻,像一張堅固的大網般將他勢力範圍內的各個國家牢牢連接在了一起,使得這些國家全部聽命於他,受他的支配和奴役。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的統治高枕無憂。

    玄奘剛進素葉,就見兩座營寨間的空地處圍了不少人,有的徒步,有的騎馬,相互吆喝著大打出手,一股濃濃的血腥氣瀰漫空中。

    「大汗,是胡祿居闕啜和阿悉結闕俟斤,兩位設為爭奪草場起了口角,率部眾在此相鬥。」有人過來小聲稟報。

    見大可汗來了,多數人停止了打鬥,但還有十幾個不要命的,什麼都不管地繼續械鬥,形同拚命,地上已經有了數十具屍首。

    統葉護臉色鐵青,將手一揮,身後上百名騎士衝入場中,手起刀落,將那些還在械鬥的人盡數斬殺!

    「法師不必介意,」統葉護回過身,滿不在乎地沖玄奘笑道,「孩子們玩鬧罷了。」

    玄奘沒有說話,「玩鬧」玩到了屍橫遍野的地步,也算罕見了。

    這是一個擴張與內耗同樣嚴重的民族,他們的體內始終燃燒著狼的血液,各部落間的仇恨與矛盾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只消一點點火星,就會著起來。

    玄奘一進素葉就被安排住進了城中最好的館驛,摩咄也被派往館驛中照顧法師。

    一向喜歡獵奇的摩咄沒有想到,大汗竟然將自己派到了玄奘身邊,這可真是磕睡碰上枕頭了!他本就是個很健談的人,這會兒心裡一高興,更是滔滔不絕——

    「法師要去天竺,我陪你去!」他興奮地揮著手道,「從素葉城出發,無論是往西還是往南,一直到羯霜那國,有幾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這些城池我都去過!」

    「那太好了,」玄奘道,「貧僧正需要有人指路呢。對了,那些城池都

    是西突厥的嗎?」

    「算是吧,」摩咄道,「在那條道上,一座城池就是一個國家,也都有屬於自己的君主或酋長。他們相互隔絕,互不服從,卻都臣服於大汗。」

    「可是玄奘聽說,有些城邦的君王就是可汗的族人?」

    「這話沒錯,看來法師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摩咄不失時機地拍了句馬屁,「從這裡先往西,再往南,再往東,有個叫活國的地方,那兒的特設就是大汗的長子!」

    活國?聽到這個名字,玄奘不禁以手撫胸——他的懷裡還有高昌王那二十四封信中的最後一封,就是寫給活國國王的。記得當時麴泰告訴過他,那個國王被稱作呾度設,是統葉護的長子,娶了他的妹妹。

    「可惜活國在南邊,」記得當時,麴泰頗有些遺憾地說道,「如果是在西邊,法師就可以直接去找呾度設了,他定會幫助你的。」

    玄奘當時笑道:「世事難料,豈能盡如人意?」

    「不錯,世事難料,」高昌王點頭道,「法師西行,路途太過遙遠,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所以泰也給我這妹夫寫了信,萬一機緣巧合,法師到了那一帶,也可請他幫忙。」

    玄奘心中感動,合掌稱謝。

    現在聽摩咄說,要去活國,得從這裡往西,往南,再往東,看來,這封信是不大可能起作用的了。

    「摩咄,」玄奘將思緒收攏回來,他現在需要多瞭解一些將要去的地方,「突厥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軍事貴族嗎?」

    「可不是?」摩咄道,「若非如此,怎能當上官吏?」

    說到這裡,摩咄告訴玄奘,突厥可汗,一向是由阿史那家族世襲。可汗的子弟稱為「特勤」,即親王,所領兵本部稱他為「設」,有時又叫「察」。非可汗族屬的貴族,是沒有資格當「設」的,但可以當「阿波達干」。

    「打個比方說吧,」摩咄舉了個例子道,「我知道有一個叫阿史那思摩的倒霉蛋,是東突厥頡利可汗的族人,但他小子沒被生好,一張臉長得像波斯人,怎麼看也不像突厥人,以至於被人懷疑不是阿史那族類,歷經兩代可汗,他也只當到夾畢特勤,終不得典兵為設。」

    玄奘點點頭,繼續往下聽——

    「不過,特勤的日子也不是都不好過,」摩咄喝了口酒,接著往下說道,「我們這兒有一個特勤,名叫阿史那摩那,是大汗的侄兒,立過很多軍功。那小子,到處沾花惹草,偏偏大汗還喜歡他!他看上了誰家姑娘,大汗總會把那姑娘弄過來給他。我的年紀跟他差不多大,卻連一個媳婦都沒有。法師你說這公平嗎?」

    玄奘微微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罷了,或許,你還沒見著有緣人。」

    「誰說我沒見著有緣人?」摩咄瞪著眼說,「前年,在凌山腳下的聖湖邊上,我見著了一個牧羊女子,那叫一個漂亮!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就娶她了!誰知又被摩那那個混蛋給看上了,跟大汗一說,大汗立即帶兵上她家去,把那女子帶了出來,送給了摩那!」

    摩咄說到這裡,咬牙切齒,憤憤不平。

    玄奘心裡一動:「你說的那個牧羊女子,可是叫依若姆嗎?」

    摩咄一愣:「是啊,法師也見過她?」

    「沒有,」玄奘道,「貧僧來的時候經過聖湖,無意中見到了她的家人,她們跟貧僧提起過此事,說很掛念她,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摩咄歎了口氣:「不用掛念了。」

    「怎麼?」

    「她已經死了。」

    玄奘不由得怔忡了一下,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出嫁兩年就死了?

    「說起來,這也怪我,」摩咄一邊往嘴裡灌酒,一邊歎息道,「有一回,在月神廟裡,她去拜祭月神,拜著拜著就哭了起來。我見她哭得傷心,就過去勸了幾句。

    「那天她大概喝了點酒,話就多了些。她跟我說,摩那那個混蛋老是打她,把她打得渾身是傷。她想家,想親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她邊說邊哭,哭得我好生難受……

    「說來也巧,第二天我就見到了摩那,我好言勸他不要打女人,誰知摩那這個混蛋,聽了我的話大發雷霆,竟然說我勾引他的女人。我一聽也火了,什麼叫我勾引他的女人?若不是他橫插一槓,那就是我的女人!於是便跟他吵了起來,我跟他說,依若姆多好的女子啊,你若是不喜歡就放她回家,折磨女人算什麼漢子?就這樣,我們兩個越吵越凶,最後,最後……」

    「最後怎麼啦?」玄奘冷冷地問。

    摩咄一拳砸向桌案,「最後那個混蛋把依若姆叫了來,當著我的面,一刀砍死了她!」

    其實玄奘已經猜到了這個結局,但聽了摩咄的訴說,還是忍不住歎息道:「摩那是個混蛋沒錯,不過答官你也夠混帳的。」

    摩咄長歎一聲,不再說什麼。

    玄奘想起了比拉姆,那個可愛的牧羊女孩,她還在熱海邊上想她的姐姐吧?她和她的母親都以為依若姆一定衣食無憂,哪裡想到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呢?

    眾生皆苦,或許,真正的佛法可以幫助她們解除苦難?

    「唉!不去想這些惱人的事了!」摩咄用力搖了搖頭,「我還是接著給法師講講這一路上的國家,法師瞭解得越多,走起來越方便。」

    玄奘沉重地點頭:「你剛剛提到的那些地區,既然都聽命於突厥,他們平常說的是

    突厥語還是粟特語?」

    「大部分都說粟特語吧,」摩咄張開手臂道,「整個那一大片地區,統稱窣利,原本就是粟特商人居多,所以講粟特語的佔多數,就連突厥人也是如此。不過法師您也知道,這條道上還有別處來的生意人,再加上幾代大汗四處征伐抓來的奴隸,以至於那些城池裡,什麼地方來的人都有,說的語言也是五花八門。不過,大部分人都說粟特語,使用粟特字。」

    說到這裡,他看了沉思的玄奘一眼:「法師,我覺得您的粟特語說得就很好,通過那一帶是沒什麼問題的。」

    玄奘笑笑:「謝謝你,摩咄。我想學一學粟特,你能幫我弄到一些書嗎?」

    「沒問題!」摩咄拍著胸脯道。

    粟特人是絲綢之路上的第一道批發商,因而留下了許多粟特字的商業書,全是寫在硝制而成的羊皮捲上。第二天,摩咄就抱來了一大捆。

    玄奘看著書中奇特的字母字,一共二十二個字母,相互之間排列組合,推演派生,發展成為越來越豐富的詞彙,用來表達各種不同的意思。

    摩咄站在一旁,向他解釋說:「這些字都很古老了,粟特人讀書,都是師徒之間依次傳授,一脈相承,不令間斷。」

    說罷,指著書上的字,從左至右,依次讀了出來。

    玄奘記性極佳,特別是對字上的東西尤為敏感,一經過目,歷久不忘。聽摩咄讀了兩三卷後,剩下的書卷便能自己讀誦。由於粟特字是橫行排列,玄奘看著很不舒服,索性將其轉了個角,改為從上至下的豎行字,看起來果然順眼多了。

    「法師這樣看書,真是奇怪。」摩咄笑道。

    玄奘道:「居士不是去過大唐嗎?難道不知唐人讀書都是豎讀的?」

    摩咄有些尷尬:「去是去過,不過那是很多年前了,很多事情都忘了。」

    玄奘知他吹牛,也不說破,繼續埋頭啃著那些古怪的字。

    從這些書中,玄奘看得出來,這條道上的生意都是分段做的,沿線各地均從中獲益。中亞的粟特人把從東方收集來的絲綢運到薩珊波斯、大食等地,而那些西亞商人們再把貨物運到更遠的西方,層層加價,以至於到了羅馬,這些經過長途跋涉後的絲綢等貨物,已經堪比黃金了。

    「怎麼全是做生意的?」玄奘翻看著這些羊皮卷,「沒有佛經嗎?」

    「有是有的,」摩咄道,「不過全是用吐火羅和梵記載的,粟特的只有摩尼教和祆教經典,法師你要看嗎?」

    玄奘點點頭。

    由於葉護可汗撤回了封鎖商道的命令,這段日子,素葉城內熱鬧非凡,商人們都行動起來,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他們整理了從波斯等地買來的毛氈、玻璃器皿等商品,準備拿到東方出售。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要去東方收集更加值錢的絲綢和玉石。

    所有人都知道,必須要趕在盛夏來臨之前進入大唐,否則,沙漠的烈日會將一切生機隔絕。因此,玄奘抵達的這幾天裡,至少有五六支大型駝隊正整裝待發。

    這些商人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深目鷹鼻的波斯商人、濃眉虯髯的大食人、金髮碧眼的羅馬傳教士……他們在這座高原土城裡呆的時間顯然不短,都學了一口或流利或生硬的粟特語。

    玄奘每天都抽空上街,從各國商人那裡購買西行需要的給養,並用粟特語同他們交談,瞭解前路的情況。雖然摩咄自稱自己瞭解那些地方,就像瞭解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但玄奘並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

    這裡還是以粟特商人居多,他們大多身軀魁偉,但稟性怯懦,行事也顯得有些詭詐。絕大多數人嗜利貪財,哪怕是父子間也要斤斤計較財帛的得失。

    另外,粟特人的貴賤是以財富的多寡來論定,越是有錢人越是尊貴。但是從外表上卻又看不出多大差別。即使是家財巨萬的富人,吃的也是粗礪飯,穿的也是粗陋衣。不像中原地區,在各個方面都要展現出良賤之別。

    粟特人信仰的宗教五花八門,有佛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本土宗教,光是一個不大的素葉城裡,就供奉了幾十路「神仙」——偶像的神殿,月和日之靈、光明神、祖先神殿以及許多供奉上天的神殿,比比皆是。

    對於這些宗教,玄奘都抱著尊重的態度,偶爾進入神殿,也是雙手合什行問訊之禮。加上他口才極佳,說話做事彬彬有禮,因而很快便取得了各路商人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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