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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愛吹牛的達官 文 / 昌如

    玄奘平靜地看著這位明顯有些喝高了的大汗,不再多說什麼。他是個頭腦非常清楚的人,知道統葉護可汗向他請教佛法純粹只是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和獵奇心理,而自己要他放生也不過是隨緣行善,過不了多久,他還是會帶領軍隊再次狩獵的,也絕對不會停止征戰。

    事實上,對於一個馬背上的民族來說,讓他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統葉護似乎想起了什麼,脹紅著臉問道:「難道大唐的皇帝不行殺戮嗎?他現在不是正在征伐頡利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中的混沌全然不見,只餘那鷹隼般的銳利。

    玄奘正色道:「頡利的騎兵經常到我大唐邊境劫掠,所過之處人煙滅絕,村莊化為廢墟,邊民乃至京畿一帶的百姓苦不堪言。在前朝末年,他們扶持各路豪強相互廝殺,致使中原民不聊生,自己坐收漁利。大唐建立後,每每與他們簽定盟約,但是一轉眼他們就撕毀盟約,要麼繼續到邊關抄掠,要麼扶持叛賊反唐。天子為保護百姓而起兵討伐,實屬迫不得已。一個君王,若是連本國百姓的死活都不顧,又哪裡算得上慈悲?國家又豈能強盛?」

    「法師說得不錯,」統葉護可汗又恢復了一腔豪氣,「我帶兵四處征伐,也是為了本國的百姓!我希望突厥人能有更多的牧場,過更好的日子,這難道不對嗎?」

    玄奘淡然一笑:「也對。當年,隋煬帝派兵四處征伐,也說是為了百姓。這話說得很好聽,可百姓卻並不領情,因為他們已經流離失所,十室九空。可汗當知,這兩種戰爭完全就不是一碼事。就如同一個家庭,一家之主當然應該保護家人不受欺凌,但若真正想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卻應該懷抱一顆仁慈之心,做正經行當,日子總會越過越好;若是為了一己之私利,鼓動家人去當強盜,四處劫掠,殺人放火,就算一時興盛,只怕也不長久,最終會為家族帶來毀滅和災難。須知殺人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殺;搶人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人搶。」

    「你說什麼?!」統葉護的眼中已現怒氣。

    「大汗不必動怒,」玄奘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多了,趕緊往回收,「大汗想從玄奘這裡瞭解大唐天子,可惜玄奘所知有限,只記得陛下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統葉護輕哼一聲,但畢竟對唐王天子的興趣壓倒了一切,於是忍著氣說:「法師請講。」

    玄奘道:「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統葉護可汗雖是在馬背上長大,畢竟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將這句話在口中反覆念了幾遍後,竟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大唐天子了不起啊!中原皇帝很少有西征的魄力,這一次,我相信頡利在劫難逃,他的敗亡只是個時間問題。看來我將凌山商路封上是對的。」

    「大汗差矣,」玄奘道,「據貧僧所知,突厥境內商侶眾多,封上商道,斷絕商人的正當財路,對大汗又有什麼好處呢?」

    「突厥人一向騎馬放牧,哪有多少商侶?」統葉護不以為然地說道,「不封商道,若是唐軍打將過來,豈不更加糟糕?」

    玄奘不禁啞然失笑。

    「你笑什麼?」統葉護的臉上又現出怒色。

    玄奘搖頭道:「貧僧一向以為,大汗乃是草原上的雄鷹,卻不知為何竟做此雞婆之舉?」

    「啪!」地一聲,統葉護將一隻酒碗摜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圍的人嚇了一跳,原本熱鬧的篝火旁竟出現了難得的安靜。

    玄奘優地品了一口茶,輕輕說道:「大汗不必動怒,願聽玄奘講講為何不該封路嗎?」

    「講!」統葉護怒氣沖沖地說道,心中卻想,若再惹惱我,我可不管你有多大的神通,也不管你頭頂上有多少神仙菩薩,管教你嘗嘗我馬刀的威力!

    玄奘看了看統葉護可汗因喝多了酒而充血的眼睛,心裡很清楚他已動了殺氣,他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可汗為防大唐軍隊而封商道,此舉只怕對大唐無甚影響,反而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統葉護怒哼一聲道:「法師怎說得如此肯定?」

    「貧僧這麼說,自有道理,」玄奘平靜地說道,「大唐以農業立國,百姓一向安土重遷,願意背井離鄉去外國做生意的人極少。即使有那麼幾個做小買賣的,也只到伊吾、高昌等地,像龜茲這樣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去了,何況是蔥嶺以西?反倒是西域國家,商侶眾多,對商道的被封極為敏感。」

    統葉護不再說話,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玄奘接著說道:「誠如大汗所言,突厥人喜歡騎馬放牧,做生意的也不多,但周圍的屬國卻未必都是如此。比如高昌,據玄奘所知,就有很多人以經商為業。即使是一些安居的葡萄園主,也同時擁有自己的商隊;至於其他國家的商人,就更多了。他們帶了貨物,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走到龜茲,卻因商道被封而不得不在山下滯留,早已急得死的心都有了。他們大都臣服於大汗,大汗卻斷絕他們的生計,他們會怎麼想?這能說對突厥沒有影響嗎?」

    統葉護又哼一聲:「我不管他們怎麼想,敢與我做對的,都是死路一條!」

    玄奘搖頭歎道:「人生在世,暴力取勝,雖然表面上贏得勝利,其實輸了胸懷,輸了品行,最終是為一木而棄森林,實在是不可取。」

    「法師是在責罵我嗎?」統葉護可汗臉上的怒色越來越濃。

    「不敢,」玄奘道,「大汗既然覺得自己沒有做錯,玄奘自也無話可說。此次西來,王兄原本為玄奘預備下許多禮物,其中包括兩車果味,五百匹大綾,要獻給大汗

    的。可惜由於商道被封,過凌山時連東西帶馬都摔下了山崖,實在可惜啊。」

    聽到這裡,統葉護不禁聳然動容,五百匹大綾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在高昌或許不值什麼,但在中亞地區卻是很值錢的,眼下突厥正是用錢用人之際,帶不來確實可惜。

    更何況,對於屬國進貢的東西,不論多寡,君王們一向都是很在意的。

    玄奘道:「貧僧言盡於此,大汗若還是覺得不忿,盡可殺了玄奘,玄奘自是無怨無悔。」

    統葉護目不轉睛地盯住眼前的僧人,對方沒有躲閃,平靜地與他對視著。

    難道,我真的錯了嗎?封死商路,最終只是害了自己?

    終於,他無奈地哼了一聲:「法師說得固然有理,難道我的做法就沒有一點道理嗎?」

    玄奘歎道:「每個人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有道理並不等於就是對的。」

    看著統葉護依然梗著腦袋的樣子,玄奘悠悠地說道:「其實大汗應該知道,唐乃禮儀之邦,只要大汗不像頡利那般主動招惹欺凌大唐百姓,唐軍是不會來進攻的。」

    統葉護繼續往嘴裡灌著酒,雖然不說什麼,卻已經在心裡接受了玄奘的說法。只不過要他收回自己剛剛下達沒幾個月的命令,就等於要他自己否定自己,實在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我非……重開商路……不可嗎?」他有點喝高了,舌頭都不太聽使喚。

    「大汗,」玄奘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一個人可能遭遇的最大麻煩往往不是敵人,而是自己。明知自己錯了,卻還將錯就錯,其帶來的損失,便是仇敵只怕也無法做到啊。」

    沒來由的,統葉護竟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他看著眼前的僧人,笑了起來:「玄奘……法師……你……你,真行!好,好……你……跟我……乾一碗……我叫他們……重開……商路!來人哪,倒……倒酒!」

    旁邊立即有人拿著一隻漂亮的酒袋,將兩隻酒碗倒滿。

    「來……」統葉護舉起酒碗,「我們……干!」

    周圍的人也都共同舉杯:「喝!」

    玄奘看著面前的酒碗,有些猶豫,酒乃佛家大戒,自己長這麼大,從未沾過一滴。可他也知道,可汗雖在自己的勸說下勉強答應重開凌山商路,心裡卻是不爽的,這個時候,自己決不能再在其它事情上激怒他。

    「法師……」統葉護臉漲得通紅,身體也有些搖搖晃晃,「怎麼……不……不拿酒……」

    玄奘只得將酒碗端起來,跟可汗的碰了一下。

    統葉護又說了一聲「干!」便自顧自地仰起頭,「咕嘟嘟」一通狂飲,頃刻之間,那碗酒就見了底。

    他一把將空碗摜在地上,對身後的官員說了聲:「傳……我的……命令,撤了凌山……商道上……的……兵馬……」

    剛說完,便重重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幾名親兵趕緊過來,架著醉酒的大汗回帳去了。

    玄奘終於鬆了一口氣,看了看自己手中依舊滿滿的酒碗,輕輕放在地上。

    那些還在龜茲的酒店裡借酒澆愁的商侶們,你們可以出發了。

    「法師,」一個怯怯的聲音突然在他的耳邊響起。

    玄奘回過頭,卻是一個突厥人,齊發露頂,額頭上綁著一條彩色絲帶。滿臉的褐色鬍鬚,看年紀也就二十多歲。一身乾淨的氈袍,與那些反穿皮衣的突厥武士並不相同。

    「檀越有事麼?」玄奘問。

    那人憨憨一笑,小聲道:「大汗給法師的酒,法師還沒有喝……」

    玄奘皺了皺眉,這兒的其他人,可沒人管這份閒事。

    「法師不要誤會,」那人見玄奘神情不悅,趕緊陪笑道,「小人決沒有責怪法師的意思,小人只是在想……嘿嘿,這酒,不喝可就浪費了,實在可惜。如果法師不想喝的話,能不能……賞了小人?」

    玄奘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是來討酒喝的!他也不多說什麼,伸手將地上的酒碗拿起,遞給此人。

    「多謝法師!」那人大喜,忙雙手接過,一飲而盡。

    看著他一臉滿足的樣子,玄奘不禁來了興趣:「今晚的酒不是管夠嗎?檀越怎麼跑到貧僧這兒來討酒喝?」

    「管夠是管夠,」那人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笑道,「但酒跟酒不一樣啊。這麼好的酒,卻是只有大汗和立了大功的勇士,才有福氣喝到。」

    他放下酒碗,輕輕歎了口氣道:「只可惜,小人不是武士,平常就在外面跑跑腿,沒機會立什麼戰功。」

    「哦?」玄奘看著他,「敢問檀越尊名?」

    「小人名叫摩咄,摩咄達官。」

    摩咄?這名字怎麼這麼耳熟?玄奘略一思忖,便想了起來,他不就是那些突厥武士口中走的地方多,見多識廣又愛吹牛的那個摩咄嗎?

    至於「達官」二字,那是突厥人對外交使臣的稱呼,看來這摩咄雖然喜歡吹牛,倒還算是個人物。

    「摩咄達官,咱們聊聊好嗎?」玄奘指了指旁邊的空地。

    「好,好。」這摩咄倒也爽快,一屁股坐了下來。

    「聽說,你去過大唐?」玄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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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在長安呆在幾年,」摩咄答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當時大唐剛剛開國,上萬美女載歌載舞,別提多熱鬧了!」

    玄奘一愣,十幾年前?大唐開國?不正是自己剛從洛陽逃到長安那會兒嗎?那時的長安,久歷戰火,破敗不堪,各種勢力在其周邊地區拉鋸一般,唐皇忙著應付戰事,連教化都顧不上,哪裡還能弄出上萬美女搞什麼慶典?

    早聽說這個摩咄愛吹牛,可是朋友,牛皮不是這樣吹的!

    當第一縷陽光照耀在凌山山尖上的時候,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凌晨的雪山顯得格外美麗,雲自山腰緩緩游動,就像少女披上的輕紗,山下繁花似錦,山間松濤陣陣,恍如置身於夢境之中。這是一個寧靜得沒有一絲風的高原的黎明。

    統葉護可汗留玄奘在行宮歇了幾天,處理國事之餘,便是與玄奘促膝長談。玄奘為他講解了四聖諦、十二因緣、五戒十善以及波羅蜜多解脫之業等佛法知識和基本的修行方法,統葉護初時不以為然,慢慢地竟聽得入了迷,對佛教竟似有了些興趣。

    偶爾,他也會問些與現實有關的問題,比如中原明與遊牧化之間的差異,甚至於安民治國的方略,玄奘也很樂意結合佛法與他探討一番。而一旦他言語中稍稍涉及到李世民,涉及大唐軍政、涉及邊關和一些西域國家,玄奘便會以一句「貧僧是出家人,不懂這些」來搪塞過去。

    統葉護對玄奘越來越敬重,竟有一種英雄相惜的感覺,很想把他留下來。

    「其實要我說,法師根本不必去什麼印特迦國!」他對玄奘說道,「聽說那裡的天氣會熱死人,十月天比這裡的五月還要酷熱難熬,像法師這般質彬彬的人,到了那裡只怕要被曬化了。那邊的人大都又黑又醜,粗野無禮,一點兒威儀都沒有,沒啥好看的。你就留在我身邊,要什麼有什麼,比去哪兒都強!」

    玄奘一怔,高昌王、龜茲王留他也就罷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並不信佛的突厥可汗竟然也要留下他!

    無奈,他只得合掌回復道:「玄奘欲往天竺,只是為了朝拜聖跡,取經求法,任何煎熬我都不怕,又何論酷暑嚴寒?請可汗不必為玄奘擔心。」

    聽玄奘這麼說,葉護可汗倒也無法可想,他是個粗人,做不來強留的事情,便邀請玄奘一同前往素葉水城。

    素葉城在熱海西北五百餘里處,是統葉護可汗的夏季行宮。隊伍行進的速度不快,玄奘騎在赤金馬上,幾乎是信馬由韁地走在草原上,呼吸著帶著青草氣息的空氣,心情十分舒暢。

    大雪封山的日子終於過去了,草原上一片綠意,在風中搖擺的青草中全是牧人的肥美生計,一些牛和馬散落在草地上低頭吃草,羊群則在遠處移動……

    微風席席的山道上,隱隱傳來駝鈴的叮咚聲,凝目遠望,一支駝隊從山崖的轉彎處搖搖晃晃地轉了出來,每一峰駱駝上都捆紮著如山的箱包。

    顯然,這是一支商隊。

    看到統葉護可汗的隊伍,商人們顯得有些驚恐,隔得老遠便跳下駱駝,跪伏在一邊。

    統葉護騎在馬上,仍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到那商人身邊的時候,隨口問道:「從素葉城來的?」

    「是,」領頭的商人伏在地上說,「聽說大汗重開了凌山商道,小人感激不盡,這就打算往龜茲去。」

    「動作還挺快的,」統葉護笑道,「都帶了些什麼?」

    「都是些地毯、酒壺之類。」商人答道。

    「哦?從波斯買來的?」

    「是,大汗。」

    「那也賣不了什麼好價錢,」統葉護笑道,「還要再往東去些才好。」

    商人也不知可汗這話是什麼意思,低著頭不敢答話,額上已經冒出了冷汗。

    統葉護卻沒有再說什麼,大笑著策馬而去。

    直到整支隊伍過去,那商人才擦著臉上的汗水站起來,重整駱駝,再次上路。

    玄奘心中感慨,這個統葉護可汗果然擁有極高的威勢,以至於商人見到他竟會嚇得那般厲害。但他和他的軍隊並沒有動那商人的駱駝和財物,只此一事,便可知他的確是這一帶的領袖人物,而非土匪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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