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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不平靜的武德九年2 文 / 昌如

    人群中陸續有人離開,又不斷有新的人過來,相互打聽著城中的消息,有些人顯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滿臉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決定去別的城門看看,他騎上小白龍,從城西的延平門一口氣跑到城南的安化門。誰知這裡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門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紛紛議論著城裡發生的變故。

    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震驚朝野的玄武門之變爆發,皇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雙雙被殺,秦王世民奪取了政權。

    聽著眾人的議論,又看了看緊閉的城門和門樓上全副武裝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進城了,只得再次轉身離開,回驪山找那個牛氣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麼知道朝廷有變的?」一見何弘達,玄奘便忍不住問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達是誰?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親戚,有什麼事情看不出來?」

    「貧僧不信。」玄奘直截了當地說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達晃動著手中的空酒壺,看上去洋洋得意,「但山人只能這麼講。」

    他轉過臉,看著玄奘,用少有的正經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道:「雖說天地萬物廣博無盡,世事變化卻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測。怎麼樣小和尚?願意跟我學觀星嗎?」

    玄奘搖搖頭:「佛家信命不認命。」

    「好一個信命不認命啊,」何弘達懶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未必能改變眾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裡一動,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幹什麼?」

    「這你可給我出難題了,」何弘達坐了起來,「你一個小和尚,腦袋瓜子又靈便,我怎麼知道你想幹什麼?」

    說到這裡,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半開玩笑地說道:「哦,我知道了!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開交,差點讓你們佛門遭受到滅頂之災啊!小和尚該不會是心中懷恨,在想著該怎麼滅了那幫道士吧?」

    「阿彌陀佛!」玄奘誦了聲佛號,「佛門弟子,首先要做的是自心清淨,怎麼可能想這個?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來是不會好好猜的,」何弘達美滋滋地晃動著酒壺,「還是小和尚自己說吧,你想幹什麼?」

    「我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會觀星象,就請幫我看看,能不能成行?這一路上順不順利?」

    「西行?」何弘達終於放下了酒壺,皺了皺眉毛,「長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兒的佛法也不算昌隆啊,比長安差遠了。你去那兒幹嘛?」

    「不是去秦州,還要往西。」

    「再往西?蘭州?涼州?那不就過了黃河了?」何弘達笑道,「聽說河西一帶突厥人鬧得凶啊,還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從軍?」

    「居士不要瞎猜了,」玄奘道,「貧僧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說什麼?」何弘達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差點把酒壺給扔了,「就是……那個生出了佛爺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語,算是回答。

    「我說小和尚,你沒發燒吧?」何弘達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腦袋,被玄奘輕輕避開。

    「西行取經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願,玄奘已經兩次向朝廷具表,申請過所出關,現在就等批復了。」說到這裡,他突然看到何弘達略帶嘲弄的目光,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將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將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聯繫起來,心中說不上是喜是憂。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會沙汰佛道了,自己的上表也有可能得到批復;憂的是,朝廷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知道會不會禍及百姓?

    看著玄奘認真的神色,何弘達總算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越發覺得難以理解:「我說你這小和尚,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不呆在廟裡念你的經,卻要大老遠地跑去找一個虛無飄渺的國家,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居士方纔還說,世事變化並非不能揣測呢,再說玄奘只是讓你幫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誰說不肯了?」何弘達笑道,「看看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你一個小和尚,又不是什麼帝王將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時候看不出來,可莫怪我不靈。」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盡了,怎會責怪居士?」

    夜幕降臨,清涼的山風趕走了白天的暑氣,吹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自在。

    玄奘與何弘達依然坐在山巔上,頭頂是晴朗無雲的天空,漫天的星斗就環繞在他們身周,構成了一副美麗而又魔幻的畫面。

    「小和尚有點門道啊……」何弘達仰望星空,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從星象上來看,你的這次西行,應該是沒啥問題的。」

    「真的嗎?」如此好的預測,玄奘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居士白天還說,我非帝王將相,天上沒有我的星呢。」

    「所以說你邪乎呢,」何弘達道,「怪就怪在天上還真有你的星!該不會是——」

    他扭頭看了看玄奘,壓低聲音,壞笑道:「你將來會做皇帝吧?」

    玄奘嚇了一跳:「你這神棍,胡說些什麼?!」

    何弘達哈哈大笑:「放心吧小和尚,山人平常是喜歡開開玩笑,有時無聊了,也騙騙出家人玩兒,可還真沒騙過你呢。」

    玄奘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是佛教學者,明白緣起性空的法理,原本不相信算命占卜之事。但只要是人,總歸還是喜歡聽些吉言的。

    更何況,眼前這個占星家確實有些邪門,他的預測常常驚人的準確。

    「山人再幫你看看啊,」何弘達興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騎著一匹紅色的老馬,瘦瘦的,鞍橋上有塊鐵……」

    「這也能看出來?」玄奘更覺驚訝。

    何弘達又得意起來:「山人早跟你說過,二十八宿是我親戚,常跟我一塊兒喝酒的!你當我這個占星家是沽名釣譽來的嗎?」

    「原來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達也毫不客氣地拱手:「好說好說。」

    「不過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會騎小白龍去的。它可是既不瘦,也不老,毛色更不是紅色的。」

    「小白龍?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像話的馬?」何弘達一指在他們身下不遠處安詳入夢的小白馬,「名字倒是起的挺好聽,可我怎麼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大仙莫開玩笑,」玄奘不高興地說道,「馬可以活到三四十歲呢,小白龍才九歲,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馬五歲成年,從這時起一直到十五歲,是它建功立業的最佳年齡。十五歲以後開始走下坡路,二十歲以後開始掉牙,從此步入暮年。若無天災**,多數馬可以活到三十歲以上,甚至有的能活到四五十歲。

    九歲的小白龍相當於人類年齡的二十七歲,絕對的黃金時期。

    「莫非真看走眼了?」何弘達揉著眼睛,嘟囔著,「不過從星象上看,你騎的確實是匹紅馬啊……」

    夏季氣候多變,本來還好好的天氣,突然就烏雲密佈,滿天星斗皆無。緊接著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霎時間,處於山巔處毫無遮攔的兩人一馬就被澆成了落湯雞。

    「快跑!」何弘達抱著腦袋就往山下衝,「呆在山頂易被雷擊!」

    這道理玄奘也懂,兩人狼狽地衝下山頂,躲進樹林。

    雷聲震耳欲聾,距他們不遠處的一棵樹不幸被擊中,冒出了火苗,睡夢中的小白龍被驚醒,恐懼地嘶叫起來。

    看來,這片樹林也不是什麼安全之處,玄奘說聲「隨我來!」便將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達領到了那個看上去頗為隱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進草棚就岔了氣,大叫起來,「這麼多的石經!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邊將馬牽進草棚,一邊說道,「這些石經都是大德靜琬留下的,大師是擔心一旦發生法難,紙質經難以保存。」

    「天哪!執著的和尚還真是不少。」何弘達用力擰著衣角上的水,驚歎道,「乖乖,這得刻多長時間啊?」

    玄奘默然不語,心中充滿了對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達饒有興味地從這些石經面前走過,一面欣賞,一面不住地搖頭讚歎道:「在石頭上刻經,嘖嘖,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過,山人我說句晦氣話啊,經寫在紙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頭上就好些了嗎?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罷了。這些東西刻起來困難,毀起來卻是輕而易舉!真要是有法難,你當能保得住嗎?」

    「這個我也知道,」玄奘憂鬱的目光掃過這些石條,「玄奘想將這些石經運到一個隱秘一點的地方去保存,這樣至少安穩一些。」

    「安穩?哪裡安穩?」何弘達笑問道。

    「比如,山洞什麼的。」玄奘一面說,一面看著何弘達。

    許鴻被他的目光嚇了一跳:「小和尚!你該不會是想讓山人幫你出苦力吧?」

    「這算什麼苦力?」玄奘道,「搬這些石經總比刻這些石經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當陪玄奘鬆鬆筋骨,不好嗎?」

    「不好!」何弘達大叫起來,「鬆鬆筋骨?你說得倒輕巧。這麼多石頭,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說了,他刻經費不費勁關我什麼事兒?我是個占星家,不是和尚!」

    「你這個占星家也就這麼回事了,」玄奘淡淡地說道,「連快下雨了都沒占出來。」

    「誰說我佔不出來?我只是沒注意而已!」何弘達急辯道。

    玄奘認真地說道:「貧僧把居士帶到這裡來,就是當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說了,要摧毀這些石經其實是輕而易舉的。」

    何弘達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萬一出什麼事兒,我會把這地方說出去。放心啦,怎麼說佛門對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達雖說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過幾日城門開了,我叫幾個師兄弟過來一起搬。」

    何弘達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悻悻地說道:「嚇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驪山上住了兩日,估計城中局勢應該穩定了,便同何弘達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嗎?」何弘達指了指遠處驪山繡嶺的最高處,「那便是『烽火戲諸侯』的典故的出處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

    了幾眼,「原來這典故發生在驪山。」

    據說西周晚期有一位暴君周幽王,為搏寵妃褒姒一笑,在無戰況的情況下竟派人點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諸侯以為天子有難,急忙率兵趕往鎬京。褒姒站在城樓上看到諸侯的狼狽相,開懷大笑。諸侯們得知自己被戲弄,憤悶不已。

    不久,犬戎入侵鎬京,幽王點燃烽火。諸侯以為天子再次戲弄他們,都不理會烽火警報,結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殺,西周滅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當朝天子。身為帝王,確實是人間福報的頂點,可最終又能怎樣呢?如果說當年幽王罷命之際,還會有些許悔恨的話,卻不知當今天子在得知親生兒子為爭奪皇位自相殘殺的消息時,做何感想?

    「小和尚想什麼呢?」何弘達見他面色凝重,忍不住問道。

    「我在想,那位剛剛失去兩個兒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麼?」何弘達笑道,「老百姓失去兒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憐?」

    「說的也是,」玄奘歎道,「能當上天子是有很大福報的,陛下希望永遠這樣,他拒絕面對死亡。在大覺寺裡,他曾向我問起長生之道,我說沒有,他非常失望,甚至發了脾氣,對我說:『你們解決不了我死的問題,卻還要沖淡我生的樂趣!』」

    何弘達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天子說話可真是直截了當啊,怪道要下令逼你們這些和尚還俗呢。不過你這小和尚也是,你就順著他的話說幾句,哄他高興一下不就完了嗎?要我說,陛下沒當場拿下你的腦袋,還算他是個明君。」

    玄奘苦笑:「陛下不明白,就算真的長生了,他也不見得能永遠當皇帝。佛說世事無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脫因果的法則。天子是有福報,可再多福報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盡了,後面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這話說的是啊,」何弘達道,「難怪你們佛祖要捨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錯了,」玄奘正色道,「佛陀這麼做,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一切眾生!」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長安城高大的城門出現在了眼前。

    望著那雄偉的城門樓,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現在是否醒悟?他還想長生嗎?就這樣一直活著,真的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嗎?

    長安城內,人們都在悄聲議論著前兩天發生的事情。

    一位來大覺寺上香的居士心有餘悸地對玄奘說:「太可怕了!我一早出門,就看到滿大街上全是兵士,揮動著武器驅趕行人。幸好住的離大覺寺近,拐個彎就過來了,在佛祖跟前,心裡總歸踏實些!聽人說啊,玄武門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齊王兩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給殺絕了!」

    也有膽子大甚至對此事件感到興奮的人,描述起來繪聲繪色猶如親歷:「太子看到秦王時,撥馬就往回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秦王提著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說齊王才真夠窩囊,想朝秦王放箭,連拉了三次弓都沒拉開!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強弓,弦拉滿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後心!」

    這些話裡明顯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玄奘還是感到極度的震驚。

    當年隋帝國的楊廣就是靠發動政變上台的,宇化及誅殺楊廣時,這是最現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條罪名。沒想到歷史這麼快就重演了,難道新興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國一樣短命?難道剛剛鬆了一口氣的百姓又要經歷一場血腥的災難?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憂鬱。

    幸運的是,李世民畢竟不是楊廣,他有著極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很快便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勢和輿論,長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沒受這場政變的影響。

    而且,出於穩定壓倒一切的原則,他又取消了父皇那紙尚未實施的《沙汰佛道詔》,在以父皇名義發佈的《誅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大赦詔》中特別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舊定。」

    波頗密多羅那裡,新皇也允許調派高僧前去相助譯經,又將監閱之人換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這位來自天竺的波頗大師終於可以不用再被人整天纏著顯什麼「神通」了,他很高興地對玄奘說:「我覺得,秦王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強!」

    玄奘只有苦笑,波頗大師畢竟是個外國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行者玄奘:.

    不久,李淵下詔,立秦王世民為太子,並代皇帝處理一切政事。

    又過了幾日,李淵以年邁為由,正式將皇位傳於太子,自己則當上了太上皇。

    新帝登基後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將士,他決定在以前曾經的戰場上再修建幾座寺院,以超度那些陣亡的將士;

    除此之外,他還召沙門玄琬進宮,為皇太子承乾及諸王子授「菩薩戒」,並造普光寺以居之;

    在魏征的建議下,他還決定重新安葬隱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並為他們舉行盛大的超度法會。

    看到新君所做的這一切,整個京城佛教界都大大地鬆了口氣。

    菩薩保佑!這場危機總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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