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葉落如雨,千殤萬悲隨風來。
周霂坐在石凳上,看著滿院秋葉與遠處天際一番黃昏,手中輕晃一杯酒,卻許久未飲。
這酒是易莫生昨天來的時候送的,聽他說,這是上等的女兒紅,在地下可是埋了三年之久,他還不捨得喝呢。這的確是好酒,光是聞味道,腸胃裡都有股辛辣。易莫生平生愛的東西不多,這好酒就是其中一樣,他能把這個拿出來,還真是讓周霂有些受寵若驚。她還記得,易莫生把酒給她時說過的話。
「萬般小心,這酒,是為你送行的。我會繼續假裝幫南宮熙和,時機一到,我便會通知你。還有,不要太累了。」
不要太累了……
她一聲苦笑,搖了搖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下,輕歎了一口氣。隨後起身,將酒杯放在了桌上,目光觸及到同樣在桌上的酒罈,手裡微微停頓。
罷了,酒也不見得可以醉人。
回身走進屋內,周霂看到幾個宮女路過,便打了聲招呼。應該是聽到了周霂的聲音,穆芊芊便立即喚了她一聲。
「周霂?」
她聽到叫喚便走上前,看見穆芊芊半躺在床上,臉色此前幾日蒼白了許多。
關心則亂麼……
她不禁在心中歎氣。
「熙和怎麼樣了?」果不其然,她還是放心不下。
周霂有些無奈:「別擔心,昨日去看了,太醫都說沒事,傷口雖然深了些,但血止的很快,修養幾個月就行了。」
穆芊芊的表情這才有些緩和,她看著周霂,好像卸下了什麼重擔一般鬆了口氣。
「對了。」周霂微微垂眉,心下有些猶豫。
「怎麼了。」穆芊芊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心下一決,周霂抬頭看她:「我這幾個月可能不能在你身旁了,你的病情不能再拖,我要去找藥人,不要告訴穆澤琰。」
她一愣,看著她的目光有些複雜:「周霂,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麼多?」
周霂指尖一顫,微微睜大了眼,有些驚訝。
她……在懷疑嗎?
然而那絲震驚只是一閃而過,周霂露出一個笑,伸手握了握她手,閉了閉眼,思緒彷彿飄到遙遠的地方。
「芊芊,你當初不也說相信我嗎,那憑著你這一句,我就一定要幫你治好這病,也請你相信我吧。」她抬頭,望著穆芊芊的眼睛,一點微微的笑意。
穆芊芊一愣,隨即綻開一笑:「嗯,謝謝你,周霂。」
「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我師父會照顧你的,別看他看上去不靠譜,其實……真的不靠譜。」周霂的臉上出現了無奈的神情。
穆芊芊不禁笑出了聲,銀鈴般的笑聲頓時充滿了殿中。
看著她的笑臉,周霂嘴角也是含笑,然而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與穆芊芊告別,周霂走出殿外,只見門旁靠著一人,見她出來,不禁挑了挑眉。
周霂呵呵了兩聲,心下有些無奈。
「我不靠譜?」易莫生笑嘻嘻的問。
「師父您當然不靠譜……」周霂目光游離,不出一秒,額頭便一陣疼痛,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摸著頭上紅腫起來的地方,正要後退,腦中不禁冒出了一句話。
「不要後退,退了,你就是真正的膽怯。」
神使鬼差的,她收回了腳。
這點小動作沒逃出易莫生的法眼。收回手,他挑了挑眉,心下甚是驚奇:「喲?徒弟你竟然不退了?」
「哈?」周霂有些不明所以。
「嘖嘖。」易莫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臉上露出了誇張的表情,表現他的驚奇,「每次被我彈指了以後你不都會後退幾步,離我遠遠的麼,難道是因為要走了,突然明白我這個師父的珍貴,所以打算離我近點,感受一下為師的氣息麼?」
師父,您自戀過頭了……周霂心下腹誹,嘴角不禁一抽。
「好了,我們說正事。」易莫生的臉色突然一變,沉聲道,「徒弟,你要我什麼時候治好穆芊芊?」
周霂目光一沉。
穆芊芊的寒毒是極為少見的「陽毒」,這種寒毒與普通寒毒大致相同,發病時都會使人全身寒冷難耐,但是卻有一點不同。這不同之處,便在於治療普通寒毒的藥物對其無法起效,反而會愈來愈惡化。這就是被稱為「陽毒」的原因,與這病本身是相反的存在。
既然如此,陰寒的東西是否能治療呢?事實上是可以的,但是這類東西中很少有藥效可以達到治療的作用。所以,周霂讓穆澤琰去採南蠻雪山上極寒、藥力極大的雪蓮。
所以,她騙了穆澤琰,從一開始,她的目的就是謝珂,而她誤導了他,讓他以為只有藥人可以治好穆芊芊的寒毒。
現在她已經知道謝珂在哪兒了,所以,穆澤琰可以說沒有用了吧。
用完就扔嗎……呵。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哀。
「師父,我把雪蓮埋到了院裡的梧桐下,至於什麼時候救,您看著辦吧。」周霂踏步向前,忽而一頓,又轉頭看著在原地有些驚訝的易莫生,目光一沉,「不要對芊芊太放鬆了,我總覺得,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麼。」
易莫生一愣,眼底一陣思緒湧動,頃刻間他面色一冷,低聲道:「我知道了,馬車和將與你隨行的人在玄武門外等你,差不多要入夜了,你現在快去吧。」
周霂點了點頭,便飛身而去。
一路上周霂很順利的到達了玄武門,路上的太監與宮女於她自然容易躲過,然而,終是有躲不過的人。
黃昏在遠處天際漸漸消逝,殘留的橘紅日光透過層層宮牆落在周霂眼中,落在那人身上。
她漸漸放慢了腳步,最終停下。她看著他,一時腦中空白,不知自己到底想什麼,或者什麼都沒想。只是心中隱隱一動,她很清楚,那不是心動,而是感動演化成的一抹歉意。
情這一字啊……為什麼世人都是如此重視呢?
看著他那深深的目光,周霂即便想避也避不了。那分不清是是灼熱還是悲哀的目光,彷彿一把劍,要生生地刺進她的軀體,然後從傷口中湧出熾熱的血液。
她的嘴唇動了動,有些遲疑地開口喚他:「穆澤琰……」
他定定地看著她,屹立著的身形挺拔。有那麼一瞬,她有些恍惚,然而心中卻是輕歎。
她微微垂眉,像是心中思緒萬千,又像是空白一片。
一道氣息迅速接近了她,伸手將她拉入懷中。周霂一驚,卻未反抗,鼻間瞬間充滿了他的氣息,心底有些不知名的感覺,壓抑得讓她感覺難受。
悲哀麼……
「不許走。」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和平常一般,命令的口氣,但卻帶了一絲懇求的意味。
她一愣,垂眼,無言。
她感覺到他有一瞬地顫抖。
「我必須走,而你,必須留下。」她回答。那一刻,她的臉上重新偽裝起了冰冷與殘忍,伸手將他推來,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
他看著她,臉上突然閃過悲哀。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說些什麼,最後卻是無言。
「你知道,如果我執意要走,你也攔不住我。」她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為什麼來呢?為什麼還要阻攔我呢?」
「我只是有一種感覺……」他的目光認真,彷彿要將她的身形深深地刻進腦海,「這一次讓你走,你就再也不會回來。」
她一愣。
「是嗎……」自嘲地笑笑,周霂抬頭看他,「穆澤琰,回去吧。」
他的雙手緊了緊:「我難道不能和你一起去?」
「你在這裡,是因為師父告訴你的吧?師父的本意就是讓我們告別罷了。更何況,別忘了玉華郡主,她將是你的妻子,待她好些。」
「呵。」他冷笑一聲,「是啊,你說的對,但你難道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嗎?」
「正因如此,」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蒼茫,「只歎無緣罷。」
他的目光逐漸失去了光芒與熱度,變得暗淡而冰冷。
周霂的雙手緊了緊,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秋葉不知是從何處被風吹來的,落在他們之間,乾枯,泛黃,脆弱……悲涼。
周霂突然有些理解,為何古人都愛以秋為悲了。
突然,一聲悶響,周霂看著穆澤琰倒了下去,立即上前一步將他接住。
「穆澤琰?你怎麼樣了?」她撫上他的臉,目光有些擔憂。
「你挺關心他的嘛,為什麼剛剛那麼冰冷冷的呢?」一個略帶玩味兒的聲音響起。
周霂抬頭看去,只見一身白衣勝雪的鶴顏正一臉微笑地看著她。
「你怎麼在這?」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他聳聳肩,伸手指了指玄武門旁。幾個守門的兵士紛紛倒在地上,而門外停著一輛馬車,「我是易樂師和熙和派來和你同行去劫獄的。」
南宮熙和派來的?周霂目光一沉。
「快走吧,等會兒換班就來了。」鶴顏上前拉起周霂的手便往馬車走去。
「等等,穆澤琰怎麼辦?」周霂急忙停下腳步。
「他只是被我打暈了而已,熙和會處理的啦,你不要擔心。」他對她眨了眨眼,便拉著她上了馬車。
鶴顏充當了車伕,他戴上了斗笠遮住面容,隨後揮鞭策馬。馬蹄之聲響起,馬車迅速動了起來。
周霂掀開車簾,看著遠去的玄武門,看著那個倒在地上的人影,依舊無言。
地面揚起一片煙塵,模糊了視線。
最後,她無聲地說道: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