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景闌珊，天澋曜帶著我在宮中急速穿梭，兜兜轉轉，我幾乎跟不上他的腳步。越走越偏僻，終於他閃身進入了一處宮殿。
「龍公子不進來嗎？」見我不動，天澋曜回頭詫道。
我抬眸看著熟悉的匾額，心生疑竇。
韶華宮。
他竟然帶我來了韶華宮？
「龍公子？」
又是一聲喚，我疾步跟了進去。
韶華宮一如我初來時的鬼氣陰森，鮮有人際。隨著天澋曜一路進了宮殿，不多的太監宮女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唯唯諾諾地行禮。
「公子呢？」天澋曜一路走到寢宮，沉聲一問，焦急的視線卻未離開空床。
「回，回殿下……公子他……」宮女支支吾吾，眼神慌張。
天澋曜等不及她回答，便匆匆走出，行至後院，只見荷塘之畔，一襲白衣薄影坐在石凳上，手裡抓著一個紙鳶，癡癡凝望著對面那顆枯樹。
我隨著天澋曜幾步衝過去，才發覺那人就是我昨晚才見過的容貌如月，個性古怪的少年。只見他只著一件白色單衣，凍得臉色蒼白，依然固執地癡望光禿禿的樹冠，眸光閃爍。
「怎麼不給公子穿件外衣！讓你們來是當擺設的嗎？」天澋曜冷瞥站在一邊的幾個宮女，聲音不大，卻冷冽如冰。
「殿下贖罪……公子，公子不許奴婢碰他……」幾個宮女撲通跪倒，顫抖著求饒。
天澋曜完全不理會她們，逕自脫下裘衣，披在那個少年身上，輕聲道：「凌兒。」
誰料，那個凌兒猛地一躲，天澋曜撲了個空。
「你們都是壞人！不要過來！」少年說著，抓緊紙鳶，側身瑟縮著，視線凝在一片虛無上，喃喃道：「曜哥哥……有人要殺我……曜哥哥……救救凌兒……不要扔下凌兒……」
曜哥哥？
我微微一愣，叫天澋曜哥哥，名字又是凌兒……難道他就是九皇子天澋凌！
「凌兒，你看，我就是曜哥哥啊……」天澋曜用難得溫柔的口吻哄著凌兒，眼神裡滿是痛惜。
「你不是曜哥哥！你們都騙我！曜哥哥去了好遠的地方，不會回來了……」凌兒眼神恍惚起來，又望向那顆枯樹。
天澋曜微微皺眉，轉而騙道：「你曜哥哥回來了，就在寢宮裡，我帶你去找他。」說著，伸手拉他，卻被他掙開。
「不對！曜哥哥說過讓我在櫻花樹下等他，等到櫻花開了，他就會回來的！我要在這裡等櫻花樹開花，我還要和曜哥哥一起放紙鳶的……」凌兒說著，表情鬆懈下來，燦若星辰的雙眸裡載滿憧憬與幸福，唇線彎成絕美的月牙。
不對，這個天澋凌和昨晚的感覺完全不同！同樣都是古怪，昨晚的他和今夜的他卻好像是迷失在不同的記憶段落裡，一個是對帝王業的洞悉之恨，一個是對兄弟情的難忘之牽，各不相干……
他果然是傳文中的癡傻了，將自己的世界，禁錮在零散的記憶片段之中？
思索之間，只聽得天澋曜輕輕歎了一口氣，忽而伸手打向凌兒的後頸，順勢抱起暈倒的凌兒，返回寢宮。
終於安置好凌兒睡下，天澋曜出神凝望著凌兒溫玉般的臉，緩緩道：「他這個樣子有多久了？」
「回殿下，自殿下上次來到現在的一個月裡，公子每晚都會去後院，有的時候還會忽而發起瘋來，只有紫陌先生的琴聲才能安撫他。」宮女答得斷斷續續，一邊說著，一邊偷偷觀察著天澋曜的表情，好不戰兢。
「他的病是越發嚴重了，連我都認不出了……」天澋曜蹙眉輕撫凌兒的側臉，溫柔的眼波裡溢滿愁緒：「你們看好他，不能讓他再去吹夜風。如果凌兒再發瘋，就去華清宮找我。」
「殿下……皇上吩咐……韶華宮裡的人是不許外出的……」
宮女輕不可聞的一句提醒，天澋曜身側的手緩緩攥緊，倏忽起身，甩下一句：「照顧好他。」瞥了我一眼，示意我隨他出去。
「殿下想要守護的人，是九殿下？」月色凝霜，站在荷塘之畔，我隨著天澋曜的目光望向那棵枯樹，淡淡道。
「守護？」天澋曜一聲輕笑，眼眸中閃過一絲痛se：「我可是拋棄了他呢！」說著，他走到那棵樹下，輕輕撫摸著樹幹，似回應，更似自語：「等櫻花盛開的時候我就會回來……真是好笑，他也相信了呢……呵~洋槐樹的種子，怎麼可能長出櫻花呢……」
天澋曜回眸，迎上我疑惑的眸子，臉上依然漾著笑意：「很奇怪我為什麼要騙他是麼？當年我作為質子送去楚池，根本沒有想過還能活著回來。除了給他一個等待的希望，我什麼也做不到，還談什麼守護！」他說著，語氣越發寒涼：「還很奇怪為什麼堂堂皇子會住在這樣破敗的地方？為什麼人人都稱他公子，對不對？哼~因為這個皇宮容不下一個不祥的孩子！因為他的存在威脅了天子命脈，從此，皇宮裡再無九殿下，有的只是公子！沒有九皇子的宮殿，有的只是這個只允許外人進入，不允許裡面的人外出的韶華宮！」
「他受傷害的時候，我在千里之外。現在我終於回來了，他卻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我依然無能為力。這不是造物弄人，而是皇族的宿命，身為皇子，我們注定了每一步都身不由己。」天澋曜說的時候一直在笑著，但那個笑裡包含了太多內容，嘲諷、無奈、激憤、辛酸甚至悲涼，他慢慢走向我，眼眸中的悵然慢慢被陰冷取代，含笑啟唇：「我從不相信什麼守護。在這裡，沒有誰能守護得住誰，唯一能守護住一個人的只有強大。」
天澋曜逼近我，眸光如劍，刺入我心：「龍公子，我帶你來這裡，不是讓你來看我的守護對象的，而是要告訴你，在你不夠強大的時候談守護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
「殿下，我也想告訴你……」我凝視著他的雙眸，輕輕笑了起來：「你根本還沒有找到那個想守護的人……因為，想守護一個人的心情，是不管你的有沒有體溫，你都想去溫暖他；不論你的手臂夠不夠長，你都想去擁抱他……即便你決定不了結局，你也會不惜一切地去保護，即便……那只是一個過程……」
「是麼？」天澋曜笑得譏諷，一口熱氣呼到我臉上：「不惜一切地保護？那麼，為了那個劫獄人龍公子要怎樣不顧一切？」見我不回答，他綻放一個妖冶異常的邪笑：「好！我會幫你找到他，條件是……你除了照顧我飲食起居之外，每日來韶華宮做我的眼睛！凌兒有事隨時向我報告！」
照顧他，還要看著天澋凌？
這怎麼同時進行……難不成我每天都要在華清宮和韶華宮之間來回往返？
抬眸，對上他戲謔的眼眸，看來，的確如此。
「很猶豫嗎？呵……原來龍公子所謂的守護就是這樣的？」
「我怎麼做很重要嗎？殿下倘若真的足夠自信的話，又為何強迫我接受你的觀點？」我輕蔑地笑起來，轉眸看向瑩白月亮：「我可以答應殿下的要求，因為我欣賞九殿下，我只願意幫助會愛的人。」
「呵……龍公子言下之意是我……」
「殿下，我沒有言下之意。」轉身截止天澋曜的話，和他之間的文字遊戲我玩得累了，猜心也猜得累了，我不想再糾纏下去：「天晚了，殿下還是回宮休息吧。」
轉身，我已邁步走開。
良久，傳來天澋曜一聲沉吟：「龍公子，有些事，你可是擺脫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