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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騰世紀 五十三、悟 文 / 當年明月

    王所長向著他的就職地前進了,由於他的父親是高級幹部,所以多少還給了他幾個隨從下人陪他一起上路,但這些人並不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只知道是跟王大人的兒子去就任官職。

    這麼好的差事大家積極性自然很高,一路歡歌笑語不斷,只有王守仁不動聲色,因為只有他知道要去哪裡,去幹什麼。

    走著走著,隨從們發現不對勁了,好地方都走過了,越走越偏,越走越遠,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王守仁還是比較實誠的,他說了實話:

    「我們要去貴州龍場。」

    隨從們的臉立馬就白了,王大人你太不仗義了,那裡平時可是發配犯人的地方啊!

    面對著隨從們的竊竊私語,王守仁十分坦然:

    「如果你們不願意去,那就回去吧。」

    看著猶豫不決的隨從,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拾起行李,向前方走去。

    夕陽之下,王守仁那孤獨的身影越來越遠,突然,遠處傳來了王守仁的大聲吟誦:

    客行日日萬鋒頭,山水南來亦勝游,

    布谷鳥蹄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揚瘴,鄉思愁經芳杜州,

    身在夜郎家萬里,五雲天北是神州!

    「天下之大,雖離家萬里,何處不可往!何事不可為!」王守仁大笑著。

    在這振聾發聵的笑聲中,隨從們開始收拾行裝,快步上前,趕上了王守仁的腳步。

    王守仁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是值得欽佩的,可是真正說了算的還是革命現實主義。

    當他來到自己的就職地時,才真正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地方叫做龍場——龍才能住的場所。

    此地窮山惡水,荊棘叢生,方圓數里還是無人區,龍場龍場,是不是龍住過的場所不知道,但反正不是人呆的地方。

    而不久之後,王守仁就發現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驛站

    當他來到此地,準備接任驛站領導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個老弱不堪的老頭,他十分奇怪,便開始問話:

    「此地可是龍場?」

    「回王大人,這裡確是龍場。」

    「驛丞在哪裡?」

    「就是我。」

    「那驛卒(工作人員)呢?」

    「也是我。」

    「其他人呢?」

    「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我而已。」

    王守仁急了:

    「怎麼會只有你呢?按照朝廷律令規定,這裡應該是有驛卒的!」

    里長雙手一攤:

    「王大人,按規定這裡應該是有的,可是這裡確實沒有啊。」

    看著眼前這個一臉無辜的老頭,王守仁無可奈何地癱坐在地上。

    想到過慘,沒想到會這麼慘。

    要說這世上還是好人多,老頭交接完走後沒多久,又折轉了回來:

    「王大人,如果你在這裡碰到了漢人,那可千萬要小心!」

    「為什麼?」

    「這裡地勢險惡,要不是流竄犯,或是窮凶極惡之徒,誰肯跑到這裡啊!」

    「那本地的苗人呢?」

    「喔,這個就不用操心了,他們除了時不時鬧點事,燒個房子外,其餘時間是不會來打擾王大人的,他們的問題基本都是內部解決。」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懂漢話啊!」

    王守仁快暈過去了,他終於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老頭走了,臨走前留下了一句十分「溫暖人心」的話:

    「王大人多多保重,要是出了什麼事,記得找個人來告訴我一聲,我會想法給大人家裡報信的。」

    好了,王所長,這就是你現在的處境,沒有下屬,沒有官服,沒有編製,甚至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你沒有師爺,也沒翻譯,這裡的人聽不懂你說的話,能聽懂你說話的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官宦出身,前途光明的王守仁終於落到了他人生的最低谷,所有曾經的富貴與美夢都已經破滅,現在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人生的關口。

    堅持?還是退卻?

    王守仁捲起了袖子,召集了他的隨從們,開始尋找木料和石料,要想長住在這裡,必須修一所房子。

    然後他親自深入深山老林,找到了當地的苗人,耐心地用手語一遍又一遍的解釋,得到他們的認同,讓他們住在自己的周圍,開設書院,教他們讀書寫字,告訴他們世間的道理。

    當隨從們苦悶不堪,思鄉心切的時候,他主動去安慰他們,承擔他們的工作。

    王守仁用自己的行動做出了選擇。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面對著一切的困難和痛苦,仍然堅定前行,泰然處之的人,才有資格被人們稱為聖賢。

    王守仁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但是他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沒有找到答案——「理」。

    必須找到,並且領悟這個「理」,才能懂得天地大道的秘密。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可是「理」到底在哪裡呢,十餘年不間斷地尋找,沉思,不斷地「格」,走遍五湖四海,卻始終不見它的蹤影!

    為了衝破這最後的難關,他製造了一個特別的石槨,每天除了幹活吃飯之外,就坐在裡面,沉思入定,苦苦尋找「理」的下落。

    格物窮理!格物窮理!可是事實讓他失望了,怎麼「格」,這個理就是不出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他逐漸變得急躁,憤怒。脾氣越來越差,隨從們看見他都要繞路走。

    終於,在那個宿命的夜晚,他的不滿達到了頂點。

    黑暗已經籠罩了寂靜的山谷,看著破爛的房舍和荒蕪的窮山峻嶺,還有年近中年,一事無成,整日空想的自己,一直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潰了,他已經三十七歲,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風華少年,他曾經有著輝煌的仕途、光榮的出身、眾人的誇耀和羨慕。

    現在這一切都已經離他而去。

    最讓人痛苦和絕望的折磨方法,就是先賜予,然後再一一拿走。

    十幾年來,唯一支持著他的只有成為聖賢的願望。但事實是殘酷的,多年的努力看來已付之流水,除了日漸稀少的頭髮,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矢志不移,追尋聖賢,錯了嗎?

    仗義執言,挺身而出,錯了嗎?

    沒有錯,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那上天為何要奪走我的榮華,羞辱我的尊嚴,使我至此山窮水盡之地步?

    既然你決意奪去我的一切,當時為何又給予我所有?

    奪走你的一切,只因為我要給你的更多。

    給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只為讓你知曉世間百態。

    使你困窘潦倒,身處絕境,只為讓你通明人生冷暖。

    只有奪走你所擁有的一切,你才能擺脫人世間之一切浮躁與誘惑,經受千錘百煉,心如止水,透悟天地。

    因為我即將給你的並非富甲一方的財富,也不是號令天下的權勢,卻是這世間最為珍貴神秘的寶物——終極的智慧。

    王守仁在痛苦中掙扎著,一切都已失去,「理」卻依然不見蹤影。

    竹子裡沒有,花園裡沒有,名山大川裡沒有,南京沒有,běijing沒有,杭州沒有,貴州也沒有!

    存天理,去人yu!

    天理,人yu!

    理!yu!

    吃喝拉撒都是yu,「yu」在心中,「理」在何處?「理」在何處?!

    王守仁陷入了極度的焦慮與狂躁,在這片荒涼的山谷中,在這個死一般寧靜的夜晚,外表平靜的他,內心正在地獄的烈火中煎熬。

    答案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

    忽然,一聲大笑破空而出,打碎了夜間山谷的寧靜,聲震寰宇,久久不絕。

    在痛苦的道路上徘徊了十九年的王守仁,終於在他人生最為痛苦的一瞬獲知了秘密的答案。

    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此一瞬已是永恆。

    我歷經千辛萬苦,虛度十九年光陰,尋遍天涯海角,卻始終找不到那個神秘的「理」。

    現在我終於明白,原來答案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如此明瞭,如此簡單,它從未離開過我,只是靜靜地等待著我,等待著我的醒悟。

    「理」在心中。

    我竟如此的愚鈍啊,天地聖賢之道並非存於萬物,也無須存於萬物,天人本是一體,何時可分?又何必分?

    隨心而動,隨意而行,萬法自然,便是聖賢之道!

    存天理,去人yu?

    天理即是人yu。

    這是載入史冊的一瞬,幾乎所有的史書都用了相同的詞語來描述這一瞬——「頓悟」,中華文明史上一門偉大的哲學「心學」就此誕生。

    它在這個幽靜的夜晚,誕生於僻靜而不為人知的山谷,悄聲無息,但它的光芒終將照耀整個世界,它的智慧將成為無數人前進的嚮導。

    王守仁成功了,歷史最終承認了他,他的名字將超越所有的帝王,與孔子、孟子、朱子並列,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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