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歷史軍事 > 明朝那些事兒

龍騰世紀 五十二、轉折 文 / 當年明月

    正是從那一天起,王守仁意識到:朱熹可能是錯的。

    他開始明白,將天理和人心分開是不對的,人雖然有著種種的慾望,但那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強行用所謂的天理來壓制絕不可能有任何效果。

    王守仁並不知道,經過十幾年的思考和求索,他已經在無意識中突破了朱聖人的體系,正向著自己那宏偉光輝的目標大踏步地前進。

    可要想走到這條聖賢之路的終點,他還必須找到最後,也是最為關鍵的疑團的答案——「理」

    雖然他不贊成朱熹的「存天理,去人yu」,也不認可人心和天理的分離,但「理」

    畢竟還是存在的,只有找到這個神秘的「理」,他才能徹底擊潰朱熹的體系,成就自己的聖賢之路。

    可是「理」在哪裡呢?

    這又不是豬肉排骨,上對門王屠戶那裡花幾文錢就能買到,奇珍異寶之類的雖然不容易搞到,但畢竟還有個盼頭。可這個「理」看不見摸不著,連個奮鬥方向都沒有,上哪兒找去?

    於是唯一的方法只剩下了「格」。王守仁只能相信程頤老師的話了,今天「格」

    一個,明天「格」一個,相信總有一天能「格」出個結果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啥都沒有「格」出來,王守仁十分苦惱,他開始意識到可能是方法不對,可他也沒有別的法子,只能整日冥思苦想,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只要堅持下去,是能夠成功的。

    因為他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接近了那個最終疑團的謎底。

    成功確實就要到來了,可是老天爺偏偏不做虧本買賣,在將真相透露給王守仁之前,它還要給他一次沉重的打擊,考驗他的承受能力,以確認他有足夠的資格來獲知這個最大的秘密。

    這就是之前提到過的六部九卿上書事件,事實證明,哲學家王守仁先生不是一個只會整日空想漫談的人,他有著強烈的正義感和勇氣。南京的言官戴銑上書被廷杖,大家都上書去救,由於劉瑾過於強勢,很多人的奏折上都只談從寬處理,唯獨這位仁兄,不但要救人,還在奏章中頗有新意地給了這位司禮監一個響亮稱呼——權jiān。

    劉瑾氣壞了,在當時眾多的上書者中,他特別關照了王守仁,不但打了他四十廷杖,還把他貶為貴州龍場驛的驛丞。

    這個職位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貴州龍場招待所的所長。龍場就在今天的貴州省修文縣(貴陽市管轄)境內,在改革開放的二十一世紀,那地方都還算不發達地區,在明代就更不用說了,壓根就沒什麼人,那裡的招待所別說人,連鬼都不去住。

    王守仁原先大小也是個六品主事,結果一下子變成了王所長,那麼龍場招待所所長是幾品呢?

    答案是沒品。也就是說大明國的官員等級序列裡根本就沒這一號人物,基本算是清除出高級公務員隊伍了。

    於是,天資聰慧,進士出身的王哲學家就此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可這還沒完,還有一場更為嚴峻的生死考驗在等待著他。

    劉瑾是一個辦事效率很高,做事很絕的人,他罷了王守仁的官,打了他的屁股,卻並不肯就此甘休,為了一解心頭之恨,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開京城赴任途中幹掉他。

    這一招確實出人意料,一般說來很難防備,可惜劉瑾並不真正瞭解王守仁。這位兄台雖然平日研究哲學,每天「格」物,看起來傻乎乎的,其實他還有著另外不為人知的一面。

    王守仁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他應該算是個人精,連他那考上狀元的爹都被折騰得無可奈何,初中文化的劉瑾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早就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為了達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目的,王哲學家做戲也做了全套,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這一招很絕,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搞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流竄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麼辦?

    不能回京城了,更不想去貴州,想來想去也沒出路,看來只能繼續流竄當盲流了。

    可盲目流動也得有個流動方向才行,往南走,還是往北走?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裡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鄉遇故知,王守仁高興之餘,便向對方請教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

    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

    「還是算一卦吧。」(似曾相識)

    於是,一百多年前老朱同志參加革命前的那一幕又重演了,在王守仁緊張地注視下,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但他仍然不願意去貴州,便選定了另一目的地——南京。

    此時他的父親王華正在南京做官,而且還是高級幹部——吏部尚書。但王守仁此去並非是投奔父親,而且是秘密前往的,因為他已經在中央掛了號,稍有不慎,可能會把父親也拉下水。他之所以要去南京,只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沒有了結。

    王守仁十分清楚,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傳統古板的讀書人,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希望兒子能夠追隨自己的足跡,好好讀書做人,將來混個功名,可現實是殘酷的,自己從小胡思亂想就不說了,十幾年都沒讓他消停過,好不容易考中了個進士,現在還被免了官。

    事到如今,前途已經沒有了,要想避禍,看來也只能去深山老林隱居,但在這之前,必須給父親一個交待。

    於是他連夜啟程趕往南京,見到了他的父親。

    父親老了。

    經過二十多年的歲月磨礪,當年那個一本正經板著臉訓人的中年人已經變成了白髮蒼蒼,滿面風霜的老人。

    見到兒子的王華十分激動,他先前以為兒子真的死了,悲痛萬分,現在見到活人,高興得老淚縱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不斷地抹著眼淚。

    王守仁則生平第一次用愧疚的語氣向父親致歉:

    「我意氣用事,把功名丟了,對不起父親大人。」

    可是他聽到的卻是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不,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對。」

    王守仁詫異地抬起頭,看著欣慰頷首的父親,他這才明白,那個小時候刻板地管束自己,看似不通情理的父親,是一個善良寬容的人。

    經過與「劣子」長達十餘年的不懈「鬥爭」,王華終於瞭解了兒子的本性和追求,他開始相信,這個「劣子」會成就比自己更為偉大的事業,他的未來不可限量。

    父子交談之後,王華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王守仁歎了口氣:

    「我在這裡只會連累父親,京城也已回不去,只能找個地方隱居。」

    這看來已經是唯一的方法,但王華卻搖了搖頭。

    「你還是去上任吧。」

    上任?哪裡上任?去當所長?

    「畢竟你還是朝廷的人,既然委任於你,你就有責任在身,還是去吧。」

    王守仁同意了,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人。

    就這樣,拜別了父親,王守仁帶領著隨從,踏上了前往貴州龍場驛站的道路,在那裡,他將經受有生以來最沉重的痛苦,並最終獲知那個秘密的答案。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