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6章長安風雲變（二）
荀彧呆呆地望著曹操，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荀彧沒有說什麼，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實際上他沒有去看曹操的時候，就覺得曹操會問他這樣的問題，可是他又不忍心不去看曹操。結果為難的是他自己，作為一個大臣，是不合適參與這樣的家事的。
曹操幾乎能聽到荀彧心臟跳動的聲音。曹操當下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然後拍著荀彧的肩膀說道：「怎麼？文若，你也擔心站錯位置嗎？」
荀彧聽到曹操這話，他當下說道：「不，主公，彧沒有。荀彧只是在想袁本初之事，在想劉表之事。」袁紹和劉表兩個人都喜歡小兒子，並且打算將位置傳給小兒子，結果搞得自己的地盤上形成兩幫勢力。
曹操的眼神變得深邃了，他看不見，可是荀彧能感覺到，曹操應該明白自己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望著窗外的夕陽，然後說道：「孤原來也和他們一樣，怪不得沖兒會遭受如此不幸。」
「主公……」荀彧當下不知道說什麼了。
好久，曹操都不說話，荀彧知道曹操此刻內心是多麼的哀傷，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勸解他。有些事情別人越是勸解，作為當時人越是哀傷的。
「文若，你覺得子恆怎麼樣？」曹操問道。他問得很輕，可是荀彧卻明白，曹操此刻內心是很痛苦，很掙扎，也很無奈。
荀彧當下說道：「丕公子，他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他說的是真心話，能成大事的人，往往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也是心性涼薄的人。
聽到這話，曹操嘴角露出了一絲讓人感覺到是諷刺的笑容，他當下自言自語說道：「子恆，確實是一個能成大事的人。就連自己兄弟都能下得了毒手的人，還有什麼人能絆得住他呢？
「有些時候，心狠手辣確實是成就大事的關鍵，可是一味心狠手辣的人，那就是生性涼薄了。世人都罵我曹操奸詐，毒辣，說劉備仁義。可是孤若只是一味的心狠手辣，一味的奸詐，文若你會跟著孤嗎？孤的身邊會有那麼多臣子嗎？」曹操突然間問道。
「主公，世人對主公誤會太深了。」荀彧當下忍不住說道。無論世人如何說曹操，荀彧始終認為曹操是一個不錯的雄主。他用兵如神，而且敢於冒險，敢於先天下人，而且在他的治理之下，他的治下的百姓的生活遠勝從前，更難得的是他唯才是用。
「文若，孤知道你最瞭解孤。」曹操當下說道，「世人說劉備仁義，可是劉備奪荊州，奪川地的時候，他仁義了嗎？要知道，這兩個地方可都是他劉家人的。哼，哼，世人總是被假象迷惑……」
「孤寧可做那真小人，也不做那偽君子。什麼仁義道德，那都見鬼去了，若是孤一味仁義，孤能在這世間生存嗎？」曹操到最後憤怒地說道，「孤好殺戮？」
「林若竟然說孤好殺戮，才遠離孤，孤好殺戮嗎？這些年，孤是殺了不少人，可是孤卻是不得已而為之。」曹操當下說道。「林若他怎麼沒看到孤當年收留那上百萬的黃巾軍，安排他們生活，將他們安置好呢？」
「主公……林若……人各有志，主公不必太在意了。」荀彧明白，曹操這些年來還在為當年林若不肯歸順他的事情耿耿於懷，也正是林若這個異數才使得曹操這些年來連連受挫。突然間荀彧終於明白為什麼林若會給自己寫信，會送來梅花釀，他是故意要惹曹操生氣，想要氣死曹操。
這林若的狠毒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而且還都是披著偽善的大衣的。
遠在太原的林若突然間脊樑發冷，心裡暗暗想，又有誰在背後罵我了。他若是知道荀彧這樣想他，他肯定會無奈的苦笑了，實際上他送梅花釀給荀彧完全是因為敬佩荀彧，第二他寫書信給荀彧，完全是想讓荀彧替他祭拜郭嘉。
至於氣死曹操什麼的，林若那可是沒有想到過的，因為林若知道曹操肯定會死，熬不過這個冬天，他向來對自己的醫術都很自信的。
聽到荀彧這麼說，曹操沉默了。曹操沉默，荀彧也沉默，兩個人一時間又無言以對了。很久，曹操才說道：「文若，你覺得子建如何？」
「植公子文采風流，讓人敬佩。」荀彧當下說道。他說的是實話，曹植確實是一個文采風流的人，若不是有林若這個「抄襲者」的存在，曹植只怕能當得了這三國第一詩人的稱號。可惜這個時代因為有林若的存在，三國第一詩人自然是落不到曹植的身上了。
曹操當下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說道：「文若啊，你和他們一樣了，都撿漂亮的和孤說。你怎麼不說子建的性格孤傲不群，根本只合適當文臣？子建的詩詞歌賦自是風流，可是治國難道會吟詩，會作詞就可以了嗎？還有我聽說子建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放浪形骸，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得了大任？」
荀彧心裡想，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實話實說，只能讓你自己說，否則你的兒子們不恨死我了麼？
「至於彰兒和熊兒，一個剛勇果然，一個太過於懦弱，兩個人都不是帝王之才。」曹操很是無奈地說道。
到最後，曹操很不甘心地說道：「哎，孤難道真的要將位傳於子恆嗎？」。
「二公子，其實也是很有孝心的，而且他多次想要來看望丞相你，可是又擔心打攪丞相你休息，只是站在外面遠遠地看，然後就離開了。」荀彧當下說道。他嘴裡這樣說，可是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要知道這個曹丕那可是一個厲害角色，竟然用這樣的方法達到我是很擔心父親的那種孝心，不知道他受了誰的指點。
聽到這話，曹操當下忍不住苦笑地說道：「他將沖兒害死了，是擔心我察覺，每天來這裡看我，不過是查看我是否察覺到了吧？這個孩子的心性太涼薄了。太涼薄了……哎，孤怎麼生出這麼一個兒子。」
聽到曹操這話，荀彧大驚失色地看向曹操，他沒想到曹操竟然知道曹沖是曹丕害死的，他說道：「主公，沖公子……」
曹操知道荀彧吃驚，他說道：「其實孤開始聽子建說是他將馬送給沖兒，沖兒又是從馬上摔下來的，孤就覺得奇怪，子建這個孩子孤傲，他絕不屑用那些陰謀詭計的。何況就算他用陰謀詭計，他也不會傻到將自己繞進去的。」
「唯一的答案就是有人在陷害他。至於是誰，哼，孤不用想就知道了。沖兒走了，子建有重大的嫌疑，那麼最為得利的人只有子恆了。」曹操當下說道，「文若，你早就知道了吧？只是不敢說出來，是不是？」
聽到曹操這話，荀彧一時間感覺到額頭都是汗水，主公，你開什麼玩笑，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要是真的說出來，你會怎麼想？你的兒子們會怎麼想？
「主公，彧真的不知道，只是覺得事情有蹊蹺，也曾叫人暗暗查訪，得知沖公子騎馬從皇宮來相府的路上，開始那匹馬還是很穩妥地走的，可是卻在鬧市的時候突然間奔跑了起來，當日的護衛回憶，那匹白馬發狂之前隱約聽到一陣奇怪的口哨聲……可是彧派人去查找的時候，卻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就連植公子府裡那些負責餵養白馬的人都死光了。」
「殺人滅口，可真是厲害啊！丕兒，竟然能在自己的兄弟家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排進那麼多的人，看來他的手段可真是厲害。」曹操當下忍不住說道。
「主公……」荀彧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知道的曹操都能想得出來，曹操問自己不過是想知道他想的是不是真的。
「文若，你放心，我不會對丕兒怎麼樣的。此刻我也沒有能力對他怎麼樣了。如果我想得沒有錯，他在朝廷之上已經收買了不少官吏，他們都在聯名上書，推薦丕兒繼承世子之位吧！文若，你們荀家也在其中吧？」曹操當下說道。
荀彧被曹操這麼一說，頓時汗如雨下，他說道：「主公，彧沒有……」
「孤不怪你。畢竟孤的身體確實不可能好了，你們荀家為了自身的利益，總要找一個依靠。」曹操當下說道。他想起了當年林若對他說過的話，那些世家之所以投靠他曹操，只不過是在做投資。如今他曹操已經失去了投靠的價值，他們肯定會找一個更有價值的人。
「主公，彧……會一直支持主公，無論主公做怎麼樣的選擇。」荀彧當下看向曹操說道。他知道曹操今天和他說這麼多話，肯定要托付自己很重要的事情。
「文若，你附耳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曹操當下說道。
荀彧疑惑地將耳朵湊過去，曹操在荀彧的耳朵邊不知道說了什麼，聽得荀彧整個人目瞪口呆，他嘴巴張得幾乎合不攏了。
「臣……臣絕不敢做如此背主之事。」荀彧回過神來的時候，他馬上跪在了地上說道。「還請主公收回成命。」
「不，文若，你起來，你起來，你聽我說，我知道這樣很為難你，可是這是我對你的唯一的希望，你難道要拒絕我嗎？」
「主公……」
荀彧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到府邸的，他整個人腦子一片空白，耳朵時不時響起曹操最後交代他的話，這就是主公嗎？這就是主公嗎？難道人快要死的時候，他的心性都會變得格外的奇怪嗎？
曹丕還在荀彧的府邸裡，他看到荀彧從丞相府回來，他當下迎上去，抱拳畢恭畢敬地說道：「荀尚書……」很顯然，他已經在這裡等候很久了，他迫不及待的樣子，讓人明白，他肯定是在等一個很重要的消息。
荀彧回過神來，看向曹丕說道：「主公答應了。」
曹丕聽到這話，當下面露喜色地說道：「父王真的答應了？」
荀彧點了點頭，他看到曹丕這個表情，心裡不由地失望，甚至生出了鄙視，這就是曹丕嗎？那個二公子，為了世子之位而謀害自己的兄弟的人。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多謝先生！」曹丕一時高興得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當下連忙抱拳多謝荀彧。荀彧見他這個手舞足蹈的樣子，當下不由笑著說道：「公子，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想，過不了多久，主公會頒布的。」
果不其然，當日在長安的每一個朝臣都接到了曹操派人通知，明日上朝。因為曹操生病，很久沒有上朝了，有的國事都是交給曹沖和荀彧、荀攸、程昱、司馬懿五個人，如今曹衝去世了，國事都是由夏侯淵暫時替曹操看著，荀彧、荀攸、程昱、司馬懿四人輔佐。如今眾人得知明日有早朝，不少人已經猜出來，曹操肯定是要立世子了。
而且在司馬家的聯合之下，曹丕當世子的聯名保奏已經寫好了，曹丕又從荀彧哪裡得知曹操已經下定決心立自己為世子了，他心裡更是歡喜，可是他也忐忑，他擔心這一切都是夢，一旦自己醒過來，什麼都沒有。
翌日，朝堂之上，天子（傀儡）病重，無法上朝，由曹操主持。曹操在幾個內侍的攙扶之下，坐到了朝堂下正中央的位置，他的眼睛看起來那麼犀利，若不是認真地看他的眼睛裡沒有焦距，沒有人會認為他是一個盲人。
在商議完了一些農事和軍事之後，曹操終於將話題扯到了立世子上了。
「孤已經身染重疾，恐命不久矣……而世子之位久空，不知道諸位有什麼好的意見？」曹操歎氣地說道。
眾人一聽當下不少人心裡暗自歡喜，可是他們卻依然表現出一副我很忠心，我很不想你死的表情，他們抱拳說道：「丞相身染小疾，只需調理就會好的。丞相不必擔憂。」
曹丕也站出來說道：「父親，你放心養病，孩兒一定替你分憂的。」
「孩兒也是。」曹彰和曹熊兩個人一起站出來說道。
曹操點了點頭說道：「孤知道你們孝順，你們不必勸孤了，孤已經決定立世子了。丕兒，你身為他們的兄長，理應照顧他們，孤打算立你為世子，你意下如何？」
曹丕差點沒說：「太好了，多謝父親！」可是他還是很謙虛地說道：「父親，三弟勇猛，四弟才華橫溢，五弟寬厚，他們都比孩兒強，孩兒不敢當這世子之位。」
他說完這話，心裡又開始忐忑了，他望向了一臉很淡定的司馬懿，發現司馬懿依舊面癱當中，沒有任何表情。曹丕心裡恨得牙癢癢，若是父親真的聽了我的推辭的話，將世子之位讓給三弟或者四弟，那我怎麼辦？
「丕兒，你太謙虛了。你幾個弟弟雖然都不錯，可是他們卻比不上你，何況你身為兄長，也該為兄弟之先。這世子之位，由你來繼承，這是最好不過的。」曹操當下搖手說道。
「主公英明！」曹操身邊的文臣武將們大聲說道。
「丞相英明！」朝中的文臣武將們也應聲說道。
沒有任何懸念，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的插曲，曹丕成了魏王的世子。他開始接替曹操處理魏國的事情，而曹操也開始放手，讓他處理魏國的事情。就算曹丕偶爾探望曹操，說到國家大事，曹操也只是在聽，他不再發表任何意見，頂多被問起來，曹操才會有建議。
或者以前曹操真的很少瞭解自己這個兒子，等到聽他處理國家大事的時候，他那種手段，那種氣勢，確實讓曹操佩服，他心裡暗暗地想，看來自己以前對這個兒子還是看走眼了，他其實還是有才華的，魏國交到他的手中，應該不會那麼快滅亡的。
曹操的病越來越重，到最後不僅僅是眼睛看不見，就連手腳也動彈不了。他到最後說話的時候都費力氣。
看著曹操如此辛苦，荀彧無比的難過，他幾乎每天都去看曹操，陪曹操聊天，而曹操聊天的時候，聊得最多的是當年他們在兗州的事情。
過完年的時候，曹操幾乎是說不出話來了，他能夠做的事情就是動手指頭。
一如既往的，荀彧到府邸裡去看曹操，他看到曹操嘴巴在蠕動，知道曹操想要說話，當下他不由地說道：「主公，你想要說什麼？」
曹操微微地張開嘴，彷彿是將所有的力氣都攢在了一起，才發出模糊的：「下雪了嗎？孤想去看雪。」
或者是曹操已經到了彌留的時候，他的那些兒子們都到身旁陪伴了。旁邊的曹丕看向荀彧問道：「荀尚書，我父王想要什麼？」
「世子，丞相想去看雪。」荀彧說道。
「可是外面天氣這麼冷……」
「這或者是丞相最後的心願了……」
聽到荀彧這話，曹丕點了點頭，讓人多準備暖和的被子墊在了木車上，將曹操輕輕地安坐在木車上，然後蓋上狐裘毯子，推曹操出去看雪了。
公元211年春正月，曹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