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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前路無知己 五十四 爭奪與重組(六) 文 / 緋紅之月

    或許是尚遠終於明白自己「蠢的不可救藥」,精神上所有的壓力反倒釋放一空。以前尚遠也是個愛挑剔的人,看每個人都是不合道義禮法,現在收了這個心思,尚遠從來沒有覺得像現在一樣輕鬆舒適。整個世界彷彿變了一個全新的樣子,那些無恥卑鄙若是從個人利益角度看起來,也變得「新鮮可愛」起來。例如,議員們的諸多奇葩發言甚至能引發尚遠的輕笑。

    嚴復和馮煦完全不知道尚遠到底遇到了什麼好事,不過兩人素來自持身份,不肯在這等事情上尋根問底。另外他們對滿清朝廷裡頭的大臣瞭解的遠比尚遠多,兩人已經清楚的看到,局面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的邊緣。

    各省督撫都下了決心,絕對反對一人一票的議員投票模式。袁世凱若是不答應,他們寧肯現在打道回府。督撫們的想法很簡單,「反正你袁世凱現在也不敢動我們,你不肯同意我們的要求,我們就給你拖。若是你敢動了我們的官職,那就是袁世凱你背信棄義。」

    不能不說,這種充分利用規則的手法還真的很有議員們的風采。

    各國使團一直在關注中國這場疾風暴雨似的變化。中國的神奇讓使團們感到頗為棘手。一般來說,各國叛軍都會努力獲取外國的支持。這是個非常容易理解的事情。可人民黨這支叛軍恰恰相反,他們不僅沒有試圖獲得外國的支持,某種意義上他們還在努力保衛中國的利益。若是叛軍肯花了大力氣出賣些東西,外國使團固然不會真的立刻支持,至少也會利用叛軍問題來要挾倉促上台的袁世凱。

    可是叛軍堅持底線,袁世凱也沒有真的想和叛軍一決雌雄的動向。這對看似深刻的矛盾裡頭居然沒有外國人插手的餘地。這還真讓使館團感到很是意外。

    直到人民黨的更多情報傳到了外國使團這裡,他們才恍然大悟,無論是台上的北洋還是台下的人民黨,居然都是李鴻章北洋一系的。使館團很快達成了共同看法,「轟轟烈烈的中國內戰,只是北洋中激進派與保守派的內鬥。在對付外國人方面,兩派是一致的。」

    洋鬼子對與中國瞭解的還不夠深刻,對於各種爾虞我詐的條約卻有足夠的認識。歐洲這一百多年來淨玩這個了。他們已經確定,北洋與人民黨之間一定有某種密約。雙方的區別是,人民黨堅決要求滿清下台,袁世凱北洋集團則希望對滿清進行最後的利用。

    認識到了這個程度,曾經比較一致的外國使館團立刻分裂了。袁世凱北洋集團是外國在中國最信得過的集團。支持袁世凱上台並不違背列強的利益。但是列強並不在乎在這個關鍵時刻狠狠給袁世凱添點亂,讓袁世凱多吐出點東西。在列強看來,既然無法挑動「北洋與人民黨這對表兄弟的關係,別的省份就大有文章可做。」

    英國人自持身份,他們認為袁世凱只要想奪權,就必須讓英國人滿意。法國是早就圖謀雲貴廣西很久了,這幫自以為聰明絕頂的法國佬居然高調的開始聯繫雲貴與兩廣代表。

    袁世凱對這些小把戲清楚的很,其實日本代表也開始頻頻接觸袁世凱,他們以「英日同盟」為理由,試圖拉著英國的虎皮來威脅袁世凱,讓袁世凱在東北利益上鬆口。他讓立憲會議「繼續討論」,冷處理幾天。自己也能好好的休息幾天。

    楊度還是城府淺些,只到了第二天,楊度就火燒火燎的跑來找袁世凱。

    「袁公,日本的要求絕對不能同意啊。」楊度態度堅定的表態。

    「虎禪何出此言。」袁世凱笑著問道。

    「袁公,最近日本大使在四處拜訪內閣諸閣僚。就連我這個無名小卒他們也不放過。」楊度說道。

    對楊度的這黑磚,袁世凱根本沒有深究的意思,他笑道:「咱們也不能關了日本使館,他們跑咱們也沒辦法。讓他們跑。」

    「那袁公的意思是……」楊度已經明白袁世凱有自己的打算,他試探著問道。

    袁世凱冷笑一聲,「朝廷最為人詬病的就是喪權辱國,我袁世凱當年為了保住朝鮮就不怕死。現在當了這內閣副總理大臣之後反倒怕死了不成?」

    「那袁公可有讓我去做的事情。」楊度連忙請命。

    「你把封存起來那些文書給我看好!我怎麼聽說有人要打這些東西的主意了?我明天也會在內閣會議上說清楚,誰敢打這些東西的主意,不管他是誰,我絕對不放過這些人。」提起那些破事,袁世凱氣就不打一處來。原本袁世凱只是想賺取個好名聲,而且也要給陳克一個交代,這才花了大力氣保護文物書籍的。

    可這件事帶來的收穫卻大出袁世凱意料之外。抄了王爺們的家之後,袁世凱按照陳克所說的,在全國各大報紙上通告要建立「國家資料館」「國家大圖書館」以及建立「中華大博物館」。各地文人們立刻起來支持袁世凱,雖然其中也夾雜了些「袁世凱明著要建立博物館,實則是要中飽私囊。」這類酸話,但是正面評價卻是佔了絕大多數。

    不少從來與袁世凱沒什麼聯繫,甚至是反對袁世凱的文人都公開發文讚美袁世凱「重視文化,振興中華文明」的盛舉。不少名流已經公開或者私下請求能夠在這項文化事業裡頭出力。

    陳克早就給袁世凱說過,「國家資料館」「國家大圖書館」「中華大博物館」這三個館長之職,乃是能極大籠絡文人的要差。袁世凱覺得陳克說的有理,可真的第一次得到了全國上下文化名人的支持,袁世凱心裡頭的激動還是大大超過他自己的想像。

    楊度也是個文人,在保護文物典籍這件事上也是出了大力的。一聽這話,他連連點頭。「放心吧,袁公,這件事我絕對會辦好。」

    袁世凱哼了一聲,「虎禪,你是個文人,你還是不懂下頭那幫人。我明天先發話,該殺就得殺。你接著就找幾個做的過分的,東西給我追回來,人給我砍了。不殺雞駭猴是不行的。你把這東西給我看好了,就是大功一件。記住了麼?」

    打發走了楊度,袁世凱還是筆直的坐在沙發上,他又想起給自己出了不少好主意的陳克,這幾天英國方面告訴袁世凱,陳克已經開始與外國做起了大買賣。袁世凱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陳克自己就是個留學生,嚴復更是洋務派。不做洋務,不花錢購買機器設備,這還叫洋務派麼?英國人若是不提陳克做買賣的事情,袁世凱反倒會擔心。聽聞人民黨果然和英國人搭上了關係,袁世凱就確定人民黨就更不可能在背後鬧起來。在袁世凱見過的所有人當中,陳克擁有著無與倫比的野心。更重要的是,陳克有著把野心一步步實踐的能力。袁世凱很清楚陳克絕對不會把自己至於棋子的地步,一個不願意當棋子的人絕對不會玩弄小聰明,並不是這種人不懂,而是偷雞摸狗的小聰明收益太低。凡是真正把自己當回事的人,不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絕對不會這麼幹。

    而且英國人這麼說的目的,是為讓袁世凱感到疑惑,在很多地方就不能不向英國人讓步。這洋鬼子想得到挺好。袁世凱心裡頭罵道。

    確定了陳克不會在背後搗鬼,袁世凱的思路就轉到其他洋鬼子身上。

    對於法國的活動,袁世凱希望這幫法國鬼子跳的更歡實些。北洋不太看得起法國,雖然英法聯軍兩次入侵中國,八國聯軍裡頭也有法國的份。可是真的打起來,鎮南關大捷一次就把法國人打得原形畢露。若不是英國人強力施壓,法國人斷然拿不走安南去。俄國毛子總是喜歡背後插刀子,真的讓他自己挑頭單干,俄國毛子從來不會出頭。至於德國人,他們與北洋關係一貫不錯。這次他們並沒有趟渾水的打算。

    列強既然不會翻臉,袁世凱就覺得心裡頭壓力大減。他此時倒是很希望借洋鬼子瞎跳的機會,好好的收拾一下與洋鬼子勾搭的那幫人。

    在北京到處尋找新聞的美國記者約翰?弗萊明接到了秘密情報,法國使館人員頻繁與中國議會代表接洽。這絕對是大新聞,弗萊明記者一咬牙,花了大價錢買來情報,隨即埋伏在兩方的秘密會議地點。經過埋伏觀察,這裡果然是法國人與中國議會代表的秘密會面地。不過兩邊從來沒有同時進去,雖然偷拍了好些照片,卻沒辦法將兩邊聯繫起來。

    弗萊明記者有著比後世狗仔隊更堅強的個性,他耐心的等待著機會。皇天不負有心人,幾天後的一個夜晚,法國代表出來的時候,竟然有中國議員送他們出來。趁著兩邊正在說話的那一瞬,記者弗萊明以野狗般的速度衝上去拍了一張照片。閃光燈的強光讓這伙秘密會談的人一時睜不開眼睛。弗萊明又拍了一張。隨即一路狂奔而去,他氣喘吁吁的衝進美國大使館的時候,因為速度太快,差點引發美國使館保衛人員的槍擊。

    第二天,好幾份中外報紙都花錢從弗萊明這裡買走了新聞與照片。

    被抓拍到的與法國人私下會談的是廣西的一名議員沈繼瑤。整個議會隨即嘩然。袁世凱也不難為沈繼瑤,只是令他上台做出解釋。沈繼瑤倒也聰明,他立刻攀咬多人,說好幾個省的代表團都與法國代表團有過接觸。沈繼瑤自稱只是去聽聽法國人到底想幹什麼,絕無幹出出賣中國利益的事情。而且沈繼瑤還選成,他要求法國政府取消與中國的不平等條約,在華駐軍全面退出中國。由於他言之鑿鑿,攀咬甚眾,大家也沒辦法真的把沈繼瑤怎麼辦。這總不可能把法國使館人員拽出來問口供啊。

    可外頭的報紙經過這麼一番宣傳,民間對各地總督到底想幹什麼提出了強烈的質疑。「是中國人自己立憲,還是外國控制中國立憲?」各大城市都爆出了這樣的質疑。

    這次立憲會議本來就得到了全國矚目,袁世凱內閣希望獲得主導權的打算很多人都清楚。不過這並不是問題,關鍵是袁世凱到底怎麼主導局面。在次關鍵時刻,突然出現了關於外國人介入的消息,更是刺激了等待者的神經。南方的電報雪片般飛進了北京,都要求議會盡快拿出立憲大綱來。甚至有人吵吵著,「若是此次代表不肯商談國事,只肯與外國人會面。那不若重選代表再次商談。」

    袁世凱自然不著急,北洋集團好歹紀律嚴明,誰也沒敢幹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各地代表,特別是廣西代表團壓力尤其之大。兩廣總督張人駿見到這等局面,也只好破釜沉舟,老頭子氣勢洶洶的站起來,把扯皮的事情公開化。要求以各省代表為投票一方,而不是議員一人一票的模式進行投票。

    由於被袁世凱「暗算」了,老頭子滿腔怨憤,「聯省自治,重在聯省。各省意見都不統一,這還要聯省作甚?」他高亢的聲音在會場裡頭迴盪著。說完這話,老頭子看都不看坐在第一排中央的袁世凱,氣哼哼的下台去了。

    袁世凱面無表情的起身上台,「咱們在這裡吵了快半個月,什麼都吵不出來。既然諸位願意以省來投票,我覺得也不是不行。那就把這個章程定下來。可我把話說頭裡,若是諸位自己定的規矩,你們再不認,那可就別說我袁世凱不客氣!」

    說完這話,袁世凱也氣哼哼的下了台。把一群目瞪口呆的議員撂在位置上。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軟磨硬泡,袁世凱終於屈服了。大家都幻想著有這麼一天,卻沒想到勝果來的如此之快。湖南巡撫岑春蓂立刻起身,要求馬上進行投票表決。北洋之外的各省代表一個個喜氣洋洋的上台發言,表示支持以各省為單位來投票。北洋代表們明顯被氣壞了,他們上台之後僅僅隨口說句贊同的話,就下台去了。

    在議長的錘子敲鑼之後,袁世凱突然起身上台,要求進行第一個表決。「改各省集體表決為議員以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進行表決。」

    張人駿只是驚訝了一瞬,接著臉色大變。他已經想明白了到底怎麼回事。原來自己被袁世凱給耍了。

    果然,貴州代表的代表,貴州巡撫李經羲第一個上台表示同意,這大局立刻就定了下來。袁世凱其實只要這一票,一票就夠了。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給這一票做準備的。

    議會裡頭轟然響起了各種聲音,方才意氣消沉的北洋議員們已經忍不住放聲大笑。有些人甚至笑的彎下腰差點在地上打起滾來。而其他省份不久前意氣風發的議員們則紛紛站起身來破口大罵李經羲是個首鼠兩端之人,向其他代表團發過的誓言都是屁話。還有議員嚷嚷著要以退會來抗議。

    正吵吵之中,議會廳的幾扇大門突然大開,幾隊北洋軍沿著牆邊衝進來,把議會給徹底包圍。議員們哪裡想得到會發生此事,起來喧嘩鬧事的議員都愣在原地。如同菜市場般的議會大廳突然變得跟墳地般安靜。

    「咚……咚……」袁世凱的軍靴在木質講台上敲出深遠的回音。他慢慢的走到了發言的位置。「你們這些人說李巡撫不受規矩。那你們不久前說的話都是屁話麼?你們給我站出來說說,李巡撫到底哪裡不受規矩了。」

    「袁公!你派兵到底何意?」張人駿起身喝道。他敏銳的把反擊的矛頭針對了袁世凱貌似虧理的地方。

    「派兵何意?因為有些人不懂規矩,這是要鬧拆台,把國家大事當兒戲!若是諸位心裡頭以國家大事為重,那就老老實實坐下來接著選舉。我袁某不是不懂規矩的人,絕不會用這些兵來威脅大家。我派兵何意?派兵不是要把某些人拖出去,恰恰相反,我派兵就是要讓那些想跑出去拆台的人出不去,不給他們跑出去造謠生事的機會。」袁世凱聲音洪亮,內容與張人駿針鋒相對。

    不少議員還真的抱著跑出去之後開始胡編亂造的打算,見袁世凱早就做了準備。也不得不暫時停了這心思。

    好不容易恢復了秩序,袁世凱讓北洋軍先撤出去。接著開始投票確定基本憲法。

    「各省兩年內維持現狀,但是兩年內各省按照自己的想法組織各省議會。兩年後以現在議會人員比例召開第一屆正式國會。」

    「各省不得宣佈獨立。」

    「各省擁有地方官員任免,財政等權限。」

    「各省擁有地方稅收的權限。」

    「各省港口、海關由中央管理稅收。」

    「各省不得與外國締結任何政治與軍事條約。」

    「各省可組建警察等准軍事機構。」

    「各省須按統一比例向中央繳納一定稅收。額度由議會3/4以上代表同意後」

    ……

    一項項的決議紛紛拿出來選舉,雖然有些人是鐵了心與袁世凱的議會對抗,無論如何都要投反對票。不過平心而論,這些內容一點都不過份。

    要投票的內容不少,加上一些議員磨磨蹭蹭的拖時間,經過表決的內容並不多。

    袁世凱立刻命人把最新消息傳播到出去。其實別的內容他都不在意,只要「各省自行組建議會」第一條能夠通過,袁世凱就相信自己能夠得到大多數人的支持。督撫們在地方上的根基都不深,地方士紳們一定會起來試圖掌握議會。雖然極為討厭議會,而且今天這幫議員潑皮流氓般的表現也讓袁世凱倒足了胃口,但是袁世凱現在也只有這個法子才能拆散各地的反對力量。

    果然如同陳克給袁世凱提出過的預測一樣,第二天一部分議員稱病不起。表示參加不了投票。袁世凱完全不在乎。第一條通過就是偉大勝利。他其實對陳克那「派兵彈壓想製造混亂的議員」的法子很是欣賞。而袁世凱並不知道,陳克寫這條建議的時候也是樂不可支,「歷史上」袁世凱被那群傻缺議員們折騰的煩不勝煩的時候就這麼幹過。與其說這是正兒八經的建議,不如說是陳克童心激盪下弄出來的惡搞。

    尚遠這幾天發現了自己的變化,一直以來尚遠都是一個「很嚴肅體面」的人。他自己早已經忘記了大笑是什麼感覺。可自從認識到自己「蠢得不可救藥」「對虛名的渴望有些病態」之後,真正接受這些事實的尚遠一度被壓抑的幽默感好像突然就復甦了。但凡一件小事就能讓尚遠真正的笑出聲來。而議會中發生的事情更是讓尚遠一想起來就樂不可支,捧腹大笑。

    嚴復和馮煦見到議會裡頭的活劇,已經是忍不住又可笑又無奈,哪經得住旁邊躺在床上的尚遠刺激。兩人原先還稍微能忍住,沒多久也忍不住一起捧腹大笑起來。大笑聲穿透窗戶,越過圍牆,連在外頭監視偷聽的密探們聽的清清楚楚。

    難道人民黨的代表們都瘋了?帶著這種猜測引發的狐疑神情,密探們看了看高高的圍牆,又開始與同伴對視起來。

    好大一批議員們不肯參與投票,一直討厭「民間清議」的袁世凱這次反倒充分的利用了民間清議。議會裡頭發生的事情被傳播了出去,議員們「稱病」的理由也被很含蓄的指明。得知終於可以組建議會的地方士紳們得知了這消息之後,群情激奮了。這次就不僅僅是電報,有些地方名士自發或者被人鼓動後,紛紛進京前來說服本地代表。

    袁世凱也不搭理這幫人,既然袁世凱已經表明了立場,議員們不肯開會更好,拖下去的局面只是對北洋有利。

    既然是休會狀態,尚遠自然有更多時間去拜訪老師。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老師竟然是極有幽默感的人,雖然沒有見到議員們的醜態,可聽了尚遠的描述,老爺子輕描淡寫的一兩句評價,就如同畫龍點睛,把議員的樣子描述的惟妙惟肖。每每讓尚遠笑的前仰後合。兩人說說最近發生的事情,尚遠就向老師請教學問。真的有了謙遜之心,尚遠發現自己以前對先秦諸子的看法竟然是完全錯的。

    對尚遠的這種新傾向,李鴻啟老師勸道:「望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也不要過於妄想。幾千年前的人,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文青信裡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話說得極妙。學以致用,若是不用,那就只能拿來賣弄了。孔乙己不就是如此。」

    以前每次被批評,尚遠都會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羞愧感,可現在他這種感覺已經變得相當淡薄,反倒是老師所說的話深刻的印入腦海裡。尚遠已經發現了自己的這種變化,他對老師所說的,「無恥變成了謙虛」實在是佩服。以前若是見人對自己犯得錯誤根本沒有羞恥感,尚遠就會認為那人是無恥。現在看,自己當時的觀點未免太過於主觀了。

    嚴復與馮煦兩人也沒有閒著,得知袁世凱從王爺家裡頭搜羅到了大批的古書。他們就申請去看看。袁世凱自然要給這個面子,楊度已經公開招收了一批文化名士,這群名士在一群兵丁的監視下開始整理書籍,製作目錄。兩人可是有機會看到了好多聽說過名字卻從未見過內容的古籍。他們都是有學問的人,自有看書的癖好。議會不開,兩人反倒在這古書堆裡頭好好的過了把癮。

    不過見尚遠每天都去拜訪他老師,兩人覺得怎麼都得去同看看。李鴻啟先生見這兩位名士登門,很平凡的接待了兩人。相見之時,要寒暄幾句,提到尚遠,李鴻啟老師笑道:「這孩子年輕不懂規矩。你們二位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士,該提醒的時候,請一定要提醒他。」

    若是以前,被老師這麼「一通貶低」,尚遠總不是是真的心悅誠服。可這次他卻聽出老師話裡頭的奧妙來,他不說尚遠不能幹,只說他「年輕不懂規矩」,這話未免太真實了。

    嚴復和馮煦回答更讓尚遠瞠目結舌,「李先生,我們加入革命還不如尚遠同志早,很多事情還得尚遠同志多給我們講講才對。」

    幾個前輩的話你來我往,該說的都說了,能確定的都確定了。偏偏聽起來溫文爾雅,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嚴復不擅長官場上的事情,所以話不多,往哪裡一坐,自有一番軍人兼教師的沉穩。馮煦則有江南人特有的儒雅,言語從容,不急不躁。大家談起各自的生平,還有那些著名的事情,不自吹,不謙虛,更不推脫責任。聽了一陣,尚遠發現自己的老師竟然能準確的引導客人談話,真有詳談甚歡的感覺。

    談了一會兒,老先生見話題已盡,就起身送客。

    尚遠送嚴復和馮煦兩人出去,這才回來,他把自己的感觸對老師說了。

    李鴻啟先生哼了一聲,「你這又犯了妄想的毛病。望山,我說你不懂規矩,是你真得不懂。我若說你懂,人家信了這話,真把件事交給你,你干糟糕之後,自己丟人那都是小事。你壞了別人的事,人家可是會要你命的。我這是讓你學會保條小命。所謂說話,就是交流。第一要務是聽別人是不是需要你,第二是告訴對方你能不能幹。所以說固然重要,會聽才是更重要的。」

    尚遠聽了之後瞠目結舌,他萬萬沒想到老師做事謹慎到了如此地步。

    李鴻啟接著說道:「望山,荀子說,言有招辱,行有招禍。因為你說的任何話其實你都做不到。你看文青,他就要你人民黨的同志們只做事,做完了之後給百姓講事實,再擺道理。這就對了。若是有人面對事實還不承認,那就是他們自取其辱。你就不用搭理這種人。」

    這話可是解決了尚遠的一大心病,他一面微微點頭,一面問道:「老師,那行有招禍怎麼講?」

    「你把別人的事情幹壞了,那就一定有人找你麻煩。若是你把自己的事情幹對了,只怕找你麻煩的人更多也說不定。這天下,你不和別人比,別人可未必不和你比。你得了好處,揣你自己兜裡,肯定有人想從你這裡弄出來揣他兜裡。所以干對幹錯,都有禍事。」

    「那這該怎麼應對?」尚遠急切的問道。

    李鴻啟老師皺起眉看著尚遠,「文青不就去革命了麼?你不就跟著文青去革命了麼?這不就是你們的應對麼?」

    尚遠的臉騰的就羞紅了。他聽李鴻啟先生的聲音剛毅有力的繼續說道:「這世道外國人來中國搶,外國人搶完朝廷搶,朝廷搶完貪官污吏搶,貪官污吏搶完土豪劣紳搶。你們人民黨不就說要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制度麼?你們都敢幹這等革命,還怕什麼禍事?你若沒有做好為革命死的打算,那就不妨直接告訴文青你幹不了,跟我一樣找份營生混口飯吃好了。」

    屋裡面陷入了沉默,尚遠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自己的老師,哪怕李鴻啟老師坦承自己沒有干革命的膽量,但這份坦蕩卻沒有一絲膽怯在裡頭。正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卻聽外頭有人推門,進來了一個與尚遠年紀差不多的三十多歲男子。卻是李鴻啟先生的兒子李玉簡。

    李玉簡進門之後瞥了尚遠一眼,卻轉頭對李鴻啟說道:「爹,我聽人說你近日來一直與革命黨代表混在一起。卻沒想到是尚遠。爹,人民黨看著囂張一時,那是他們的事情,你何必自取其禍呢?」

    李鴻啟老師對兒子的責難只是冷哼一聲,卻根本沒有回答。

    李玉簡扭過頭來對尚遠說道:「尚師兄,你去造反就沒想過自己的老師會遭什麼罪麼?算你有良心,不打出你的名號。可這些日子我們可擔驚受怕的很。您遠在安徽手握大權,我們這等小民可是高攀不起。尚師兄,求您了,別來了。」

    「攆人也輪不到你說話。」李鴻啟先生打斷了兒子對尚遠的詰責。他起身拉住了尚遠,「望山,該說的我差不多都說了。我一直很喜歡你這孩子,你要好自為之啊。」

    尚遠知道自己這一走,若不是解放了全國,那是不能再回來了。雖然心裡頭有千般不捨,還希望能夠在老師這裡多學些東西。可他也知道什麼都不能再說。

    「老師您也保重。」說完,尚遠恭恭敬敬給老師跪下,行了叩拜大禮。

    起身之後,尚遠向李玉簡到了別。也不管李玉簡別看臉根本不回禮的傲慢。尚遠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老師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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